尹石|文人畫與文人的畫

作者:尹石

餘,生而好文,及至青年與憶明珠先生邂逅於古城揚州,幸甚至哉,既慕其才,即拜為師。

憶明珠者,先詩後文,名譽文壇,被譽“當代文壇四才子”之一。然,其六十歲後自嘲“封文筆而啟畫筆”,囑餘為其刻印:“憶明珠習畫第一載”、第二、三乃至“面壁九載”……

《梅花圖軸》 吳昌碩

有雜誌約刊其畫作,其必有文字聲明在先:“我非文人畫,只可謂文人的畫。如同皮匠的畫、鐵匠的畫一樣,職業屬性而已,不能占‘文人畫’的便宜……”並“請”餘為其刻“我非老畫師”“畫外人”等多種“習畫”之類印章鈐於畫上,以為“示弱”。

然,在我看來,憶明珠先生出手不凡,下筆有神,落墨有方,畫成而詩出,完全是一件件地道的“文人畫”,完全是天才文人畫家。

他的謙遜讓我這個被稱為“專業畫家”的人自愧弗如,相形見絀也!

憶明珠老的“文人畫”與“文人的畫”,一字之差,讓人浮想聯翩。

《仿古山水冊》 王翚

何謂“文人”?餘以為“文人”當有先知先覺之聖賢天賦:老子騎青牛過函穀關而留八十一章《道德經》,以釋道貫古今;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一部《論語》以曰儒家中庸。

“文人”當有胸懷若穀之大家氣象:屈子九歌路漫漫其修遠兮之志,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格。

“文人”當有才華橫溢之仙風道骨:曹子建《洛神賦》翩若驚鴻,顧愷之《洛神賦》婉若遊龍;伯牙鼓琴《高山流水》唯鐘子期知音,竹林七賢嵇康《廣陵散》萬人空巷聽絕響。

“文人”當有憂國憂民之家國情懷:杜子美願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白居易心憂炭賤願天寒,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辛稼軒五十弦翻塞外聲……

當然,“文人”可以柔情似水秦少遊,會向瑤臺月下逢李太白,相見時難別亦難李商隱,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後主,不思量自難忘蘇東坡,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易安,人生若只如初見納蘭容若……

《千裏江山圖》 王希孟

“文人”可以是通才,也可以是偏才。通才不多,偏才不少,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古人琴棋書畫應猶是,今人不識廬山真面目。就書畫藝術而言,古之能詩書畫印俱佳者多,良莠而已;今之多才多藝者寡,濫竽充數者有之。

“文人”又非等於“有文化人”。前者出文化類而拔其萃,後者包羅萬象,質變與量化而已。“知識份子”又非“識字分子”,前者可以百科全書,後者代步工具而已。

看來,做人不易,做“文人”更不易。正可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文人畫”又何嘗不是難於上青天呢?

《讀碑巢石圖》 李成

拙以為“文人畫”的內涵在於表裏如一的文人氣、平和清高的書卷氣、翰墨飄逸的水墨氣,在於大雅空山新雨後,在於境界風正一帆懸,在於文采此時無聲勝有聲。

一行飛雁,南國紅豆最相思;幾只蝌蚪,蛙聲十裏出山泉……此乃“遷想妙得”也!筆未到處,七八個星天外;墨未濃時,兩三點雨山前……此功夫在畫外也!

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徐青藤墨分五色,柔中見剛……此借物寄情也!倪雲林野逸於江湖之遠,沈石田隱居於東莊之田;黃公望富春山居剩山剩水,董源瀟湘霧開晴嵐;範寬秋山行旅險境外生,巨然層岩叢樹茂林正英……此心志嚮往也!

金陵八家龔半千出類,揚州八怪金冬心為最;八大山人筆力扛鼎看世情,石濤僧人斧劈山水載酒行……此紙上人生也!

既往若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若論畫事,皆為“文人畫”的!若問何能爾,答曰,天生我材必有用,畫外功夫在文學也。

文人未必都能作畫,“文人畫”是被批判過的帶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傷感文學的藝術延伸而已。故要小心,不要輕易拈花惹草自謂“文人畫”!

但文人的詩詞歌賦作品中大多充滿畫意,都是繪畫取材最佳選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然,能被稱為“畫家”的畫家屬性大概都是文人,文人“的”畫可以是黃鐘大呂名垂青史。較之“文人畫”的畫家或可更為專業,更有建樹,藝術性或可高山仰止。

《花果冊》 金農

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構圖、立意、斷章皆為妙品,只是被“命題畫”的藝術;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千壑萬水氣勢磅礴,只此青綠;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一城春色、萬種風情,惟妙惟肖長卷圖,只是汴京繁華景象描摹;清袁江袁耀“界畫”積工筆山水之能事,極瓊樓玉宇之大全,只在偏安一隅……

所謂“神、妙、能、逸”四品,盡出“文人的畫”中焉!

故,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今之藝術家,由於時運不濟,許多人缺少文學修養的“童子功”。先天不足,後天缺失,可謂醫學上的“缺鐵性貧血”,以至於與“文人畫”少緣,而另作“文人的畫”卻也名家輩出。

其實“文人畫”與“文人的畫”無可厚非,僅限於後人對前人畫作品評分類歸檔而已,今人何必一味去自貼“文人畫”商標呢!只要厘清“文人畫”與“文人的畫”之間的辯證關係,不必自我“對號入座”,不至於坐錯了座位便是!

廳堂座位有序,坐錯了被指不諳禮遇;高鐵座位預訂,坐錯了被指不守規矩。東坡解曰: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勸君慎喻“文人畫”,自許青藤墨色花。

老子青牛函穀去,莊生曉夢彩蝶家。

古今筆墨無非道,來往文章有逆差。

學富五車陳腐朽,才高八斗話桑麻。

《無題》 憶明珠

有鑒於此,餘忽有贅言感曰:

文學是一切藝術之分母,藝術是唯一文學之分子。文若江郎才盡,畫必黯然失色。古人之畫以其文氣勝,今人之畫以其形式勝。古人已墨守成規,今人須開拓變通。

中國畫帶有哲學的抽象,西方畫多表現色彩的印象。中西畫可以拉開距離,亦可中西合璧。至於書法,能通詩文聯者當謂書法家,能寫一手好字者可稱書藝家,能操動毛筆運行者是寫字愛好“家”。

古人論畫,曹衣出水,吳帶當風,言簡意賅;今人論畫,雄文闊論,繞地球一周,言猶未盡。作畫在似與不似之間,著文於有意無意之中。太似不是藝,太白不成詩。

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既有鴻鵠之志,何悵高山仰止。

我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爾等未來可期,仍須努力!

奈何藝術無止境,而學也無涯。不如吃茶去,品一壺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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