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悲恨集 一把骨灰何处置

作者:晓港(XIAO)
武汉的樱花开好了,清明节来了,解封的日子也近了。 

习近平、李克强、栗战书、汪洋、王沪宁、赵乐际、韩正、王岐山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今早在北京的中南海怀仁堂默哀三分钟。

 

父亲是2月1日走的,死于新冠肺炎。那天很晚的时候,武昌殡仪馆的车才到医院,把父亲用袋子装了,四个人抬上车。殡葬车打开的时候,张军看见里面已经有了一具尸体。工作人员对他说,新冠肺炎去世的患者家属不能跟着,尸体要立即火化。那是张军看父亲的最后一眼。

父亲去世后,张军常常彻夜无眠。深夜里,他放佛听到有人叫他:“儿子,为什还不来接爸爸,你不要爸爸了吗? ”

张军天天想去把父亲的骨灰接回家,他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

3月初,他打电话到武昌殡仪馆询问,被告之要等武汉市防疫指挥部的通知。到了中下旬,殡仪馆的回答依然是等政府通知,然后分批去领。

“稀烂的班子,”他在微博上愤愤地写。

终于,3月底的一天,张军接到电话,可以去领骨灰了。

这一次他却不想去了。

武汉市有规定,新冠肺炎去世的家属,有单位的,要单位“全程陪同”才能领到亲人的骨灰。 没有单位的,需要社区“全程陪同”。他说“全程陪同”的要求是:领了骨灰,立即下葬。

“我的父亲去世了,这是我的家事。我去领骨灰,也是我的家事,”他说。“非要给我安排什么到单位的人来全程陪同我,给我的感觉就是全程监控我。我对这种做法特别反感。”

连日来,记者多次致电武汉市民政局想要核实这项规定。民政局新闻发言人戴科长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张勇不知该怎么面对父亲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

武汉许多商店还没开门,他连遗照和香烛都备不齐,只好翻出父亲生前的旅游照,点上三支香烟寄托哀思。

张勇的父亲今年2月因2019冠状病毒疾病去世后,他就把微信名改为父亲的忌日,提醒自己牢记这一天。他说,自己一年多前把父亲接到广东共同生活,今年1月父亲意外骨折,考虑到武汉医疗资源较好,他便送父亲回乡治疗。不料76岁的老人在住院期间感染冠病,15天后就撒手人寰。

接受电访时,张勇言语间难以抑制自责和愤怒之情:“如果不是那些专家和官员说‘可防可控、不会人传人’,打死我也不会送我爸回武汉。我现在每天都活在后悔当中,只想找那些瞒报疫情的人要个说法。”

武汉市八家殡仪馆之一的汉口殡仪馆门前排起了长长队伍

武汉新冠肺炎逝者家属张军(化名,左二)、PL(化名,左三)说,武汉政府把安葬亡者变成了维稳的政治任务。

中国官方说,过去三个多月来,全国共有约8万2000人感染新冠病毒,3300人死亡,其中约2500人在疫情中心武汉。

互联网上传播的照片显示,开放领取骨灰后,武汉市八家殡仪馆之一的汉口殡仪馆门前排起了长长队伍。中国《财新》拍到了馆内堆积成山的骨灰盒。这些图片很快被官方删除。

一位中国大陆媒体的记者告诉中华时报,汉口殡仪馆安保严格,工作人员、 警察、保安、 社区服务人员、志愿者比家属还多。他是趁着人少溜进去的,还有记者是翻墙进去的。殡仪馆里有便衣,看到有人举起手机,马上过来制止说不许拍摄。

3月27日清晨,在汉口殡仪馆排了一个半小时队后,PL领到了父亲的骨灰。

40出头的PL常年在香港和马来西亚从事金融和贸易业务,很少回故乡武汉。这次返乡却突遭中年丧父之痛。1月中,父亲在武汉协和医院例行体检期间疑似感染新冠肺炎,十几天的工夫便撒手人寰。

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骨灰盒时,PL哭了。几个月前还是活生生的亲人,如今只剩了一把灰。出口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哭得很伤心,被人搀扶着。很多家属看似平静,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却有眼泪在打转。

PL把父亲葬在距离市区最近的扁担山公墓。墓地是几天前选好的。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父亲的名字。公墓里漫山遍野都是无字碑。太多人死了,又要匆匆地被埋葬,碑上还来不及刻上名字。

亡灵的栖息地,贵却也是等级森严 

虽是亡灵的栖息地,这里却也是等级森严。墓地有三种规格,售价分别在2万多、5万多和近10万。这些已经是折后价。 新冠疫情去世的人墓地七折优惠,政府还给每家3000元现金。

“说心里话,政府给的3000元慰问金根本就没用,你这个墓卖得那么贵,实际上还反从人家那挣了一笔,”PL说。

他说:“很多人都在说死不起。 家里顶梁柱走了,就留下孤儿寡母,连生活都有问题,哪有钱买墓呢?”

从选墓地、领骨灰,到下葬,PL父亲生前单位的工作人员始终如影随形,给他拍照,下葬完毕后要他签字。

“这是下葬吗?我觉得这完全就是一种监控,完成政治任务,维稳的任务,” 他说。“从住院看病,到治疗到离世,到下葬,我们感觉都是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有尊严。”

很多在这场新冠疫情失去亲人的家属都有类似的经历:街道、单位每天十几个电话的催促、上门。官方似乎比他们更盼着逝者早日入土为安。

“我们的生死为什么要通过你们呢?我自己不能安葬吗?你对这些失去的人,对这些生命没有一点告慰,没有一点点同情心,”“世界和平”说。

在这次疫情中,她失去了66岁的母亲。母亲是大年初二(1月26日)发病的,正是医院床位紧张的时候,居家观察了几天,送到医院时,医生说肺都白了,抢救了几天,人就走了。

母亲患病期间,“世界和平”每天都是一身汗,直到现在有时还会大哭一场,为母亲哭,也为这个城市哭。

微信群强行解散

她加入了一个由新冠肺炎死者家属组成的微信群。成员中有人失去了父亲、母亲、丈夫、女儿,群友们的遭遇大多相似:已故亲人的工作单位在他们患病时没有伸出援手,病逝后才“千方百计要堵住家属的嘴”。张军也在这个微信群里。他说,很多家属在悲伤的同时都很愤怒。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希望政府能给个说法。

“我爸去世不是正常死亡,他是人为造成的灾难死亡的,”他说。“我们要求当初那些欺骗我们的,瞒报的官员、所谓的专家受到应有的惩罚。不然的话,我们无法向去世的亲人有个交代。”

这样一个群体被官方视作眼中钉。群里很多人都接到过警方的电话。 3月的最后一天,两名警察敲开了群主的家,拿了他的手机进到群里,强行解散了这个群。

疫情心理次生灾害 可能以清明为节点爆发

武汉市内逐步解封,更多居民走出家门。但对于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武汉家庭来说,今年清明是一道格外难过的心理关口。(中新社)

对于像张勇一样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上千个武汉家庭来说,这个清明是一道格外难过的心理关。他们既要承受家人离世带来的伤痛,又对解封后的生活感到迷茫,更难以原谅瞒报疫情的官员。受访心理学家提醒,疫情带来的心理次生灾害,可能以清明为节点爆发,如果应对不当,还可能从武汉扩散至全国,甚至导致一些人采取轻生或报复社会的极端举动。

心理咨询师指出,清明作为祭祀和缅怀故人的传统节日,很容易触发群体悲伤,唤醒民众几个月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对疫情中心的武汉居民,尤其是病逝者家属,应当通过健全的社会支持系统,帮助他们走出悲痛。

心理咨询师指出,当地政府在疫情初期的应对失当,再加上对冠病患者及家属缺乏关怀,正是令张勇和许多病逝者家属至今难以释怀的原因之一。病逝者家属的心理压力,不仅来自于失去亲人的悲痛,更反映出他们对当地粗暴管理方式的不满。政府需要以疏代堵,通过基层和社区关心和帮助他们,才能真正安抚这个特殊群体的情绪。

即便是没有经受丧亲之痛的武汉居民,也在两个多月的封城期间承受巨大心理压力。对他们而言,今年的清明预示着全城即将解除封锁。不少人刚走出封城初期的心理阴影,又对解封后的未知感到紧张和不安。

26岁的武汉市民陈智1月中旬随父母一起到市郊祭祖,没想到几天后就遇上封城,他们只得暂居在郊区县城,几天前才回到武汉家中。在这期间,陈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问题:白天无所事事,夜晚焦虑失眠,“每天只是不断地刷新闻,没有心情做别的事,坐着不动都能心跳加速”。

幸运的是,陈智过后通过在网上和朋友聊天缓解了焦虑情绪,随着武汉疫情逐渐受控,她的心态也一天天好转。但好不容易可以出门,她又陷入新的恐慌:“听说有人坐了趟地铁,健康码就从绿色变成红色,说明同车可能有患者。虽然大家都戴了口罩,但还是感觉放心不下,短时间内可能都不会出门。”

心理咨询师分析,在经历长时间的封闭状态后,许多人都需要一段心理适应期,才能回归正常生活。“有些人很快就能适应,有些人需要更多时间,这都是正常的。不过,如果会因为和人碰面而心跳加速,甚至出现恶心难受等强烈生理反应,就有必要及时寻求心理咨询师帮助。”

随着武汉迈向解封,三类人员特别可能出现心理不适。一是两三个月没有返岗、一时难以适应工作强度的在职员工;二是由于学校尚未复课,对孩子教育感到焦虑的家长;三是随着子女们离家返岗而陷入孤独的空巢老人。此外,在抗疫一线工作多时的医护人员、警察和快递员,虽然工作压力可能减轻,但长期压力下累积的心理负担,可能正要显现。

武汉的樱花开好了,解封的日子也近了。张军说,他要离开武汉,到南方去。这个城市让他心碎。直到有一天,他可以在没有旁人的监视下去领父亲的骨灰,再亲手将他安葬。他说,这是一个儿子在维护父亲最后的尊严。

 

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军、PL、世界和平、张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