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古、雅化與催化

——周瘦鵑《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的取材、譯風與影響

作者:張惠

內容摘要: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翻譯取材上“反古”,出現了比較明顯的“反才子佳人小說”傾向,比較集中翻譯“俠士(女)舍己成人”模式;比較集中反映 “溫馨穩固的一夫一妻式婚後生活”的現象。寫情的占一半以上,雖然“偏情”,卻不“濫情”,相反,也選取了很多“懲情”之作。

其翻譯風格“雅化”,用本國成語、典故翻譯西方小說,其實是一種Dynamic Equivalent(動態對等),從部份來看不忠實于原文,但從整體來看反而是忠實的;從字面來看不忠實于原文,但從精髓來看反而是忠實的。

翻譯影響上對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有“促其前進”的“催化”之效。

綜合而論,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近代中外文學關係的演進中頗具轉型時期特點。

關鍵字:反古;雅化;催化;《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轉型

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雖然耳熟能詳,但其認識度和重要性其實遠遠與其聲名不侔。例如,《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既然是在1917年出版,就想當然地將其翻譯時間定于1916年。實際上,周瘦鵑在《筆墨生涯五十年》中做過清楚的說明“我二十二歲那年,為了要娶你的母親,籌措一筆結婚費,因將曾在各種報刊發表過的歷年所譯歐美十四國的名家短篇小說五十篇,全都搜集起來,編成一部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賣給中華書局,得稿費四百元,下一年我就像模像樣地跟你母親結了婚。”因此,《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是一個彙刊本而不是原譯本(或者不完全是原譯本)。據筆者考證,《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的50篇譯作中,發表於1914年5篇,發表於1915年14篇。可見下表:

卷號 國別 篇名 發表時間、刊物、頁碼溯源
上卷 英吉利 鬼新娘 (英)乾姆司霍格(著),瘦鵑,《禮拜六》1914年 [第18期, 53-65頁]
古室鬼影 (英)司各得(著),瘦鵑(譯) 《遊戲雜誌》1914年 [第3期, 15-22頁]
慈母之心 名家短篇倫理小說:慈母之心(英)韋達(Ouida)(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62期, 10-22頁]
紅樓翠幙 哀情小說:紅樓翠幙(英)哈葛德氏(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39期, 6-26頁]
纏綿 名家短篇言情小說:纏綿(英)科南達利(A. Conan Doyle)(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57期, 11-20頁]
黑別墅之主人 復仇小說:黑別墅之主人(英)科南達利(原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47期, 6-20頁]

 

中卷 法蘭西 無可奈何花落去 哀情小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法)施退爾夫人(著),瘦鵑《禮拜六》1914年 [第20期, 22-34頁]
美人之頭 慘情小說:美人之頭(法)大仲馬(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31期, 18-32頁]
阿兄 倫理小說:阿兄,瘦鵑《禮拜六》1914年[第24期, 16-33頁]
傷心之父 愛國小說:傷心之父(法)阿爾芳斯陶苔(原著),屏周,瘦鵑《禮拜六》1915年 [第64期, 40-48頁]

功……罪

 

軍人小說:功……罪,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51期, 32-42頁]
短篇名家滑稽小說:傘(附圖)(法)毛柏桑(Guy de Maupassant)(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74期, 34-48頁]
恩歟怨歟 說部:俠情小說:道是無情卻有情(一名恩歟怨歟)(法)保羅鮑葉德(著),瘦鵑(譯)《遊戲雜誌》, 1915年 [第12期, 33-45頁]

 

中卷 美利堅 這一番花殘月缺 名家短篇哀情小說:這一番花殘月缺(美)歐文(Vashington Irving(著),瘦鵑《禮拜六》 1915年 [第60期, 12-22頁]
帷影 哀情小說:帷影(美)南山尼爾霍桑(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第78期, 22-34頁]
噫,歸矣 短篇哀情小說:噫(八之後四,之第三篇) 瘦鵑(譯) 《禮拜六》1915年[第64期, 24-30頁]

 

下卷 俄國斯 社會小說:黑獄天良(俄)托爾斯泰(著),瘦鵑《禮拜六》1914年[第4期, 40-49頁]

 

下卷 德意志 破題兒第一遭 滑稽小說:破題兒第一遭,屏周,《禮拜六》1915年 [第56期, 27-35頁]

 

下卷 丹麥 斷墳殘碣 名家短篇小說:斷墳殘碣(丹麥)亨司盎特遜(原著),瘦鵑《禮拜六》1915年 [第68期, 10-14頁]

 

   其次,由於對周瘦鵑等近代譯者的譯作未曾全面瞭解,因此論斷有時不免有失偏頗,比如謝天振、查明德主編的《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就將首先譯介安徒生作品的榮譽委於他人:“最早的安徒生作品譯本是《十之九》,譯者陳家麟、陳大鐙,上海中華書局,1918年出版。”事實上,周瘦鵑才是嚴格意義上譯介安徒生作品的第一人。

雖然很多研究者認為周作人是譯介安徒生作品的第一人,因為魯迅、周作人在1909年7月出版的《域外小說集》第二集裏有一個“預告”,說下一期將要推出一位名叫“安兌爾然”(即安徒生)的作者的作品,但預告的這一期後來沒有出版。

或者歸功於周作人1913年第一次把安徒生引介入中國,然而,雖然周作人在1913年又寫了《丹麥詩人安兌爾然傳》並在這篇文章中翻譯了安徒生的《第十四夜》,然而那只是《第十四夜》的其中一節而已,不能算是完整的譯文。

還有研究者認為,1914年7月1日,劉半農在《中華小說界》發表名為《洋迷小樓》的“滑稽小說”“是目前可查文獻中安徒生童話最早的中文譯作”,然而,劉半農在翻譯時只選取了安徒生《皇帝的新裝》的故事梗概,對主人公的身份和故事發生的時間背景都進行了再創作。主人公變成了“自海外遊學歸來”“滿身沾滿羊騷臭”的公子“洋迷”,這位公子光著身子出門,被人笑話,但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是西洋新發明的織物,你們都不是好東西,哪有看得見的資格呢。”因此,只能稱為對安徒生《皇帝的新裝》的仿寫而不能稱之為翻譯。

接著,有的研究者也有直接從1914年跳到1917年,認為周瘦鵑《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亨司盎特遜(即安徒生)的短篇小說《斷墳殘碣》即周作人、劉半農翻譯安徒生作品的接力之作。

上述研究者或是大家,或是力作,其論斷收於文學史或一類核心期刊,然而,卻未明察,《斷墳殘碣》事實上早已首發於《禮拜六》1915年第68期。並且,周瘦鵑在此之前還發表過安徒生作品的譯文,周瘦鵑在《禮拜六》1915年第64期曾經發表過一組短篇哀情小說《噫(八之後四)》,其中第一篇為《噫、祖母》標明“丹麥大小說家亨斯克裏司金盎特遜原著”,才可以說是第一部完整的嚴格意義上的安徒生作品的首譯。

因此,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仍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對象。說熟悉,是因為凡談及周瘦鵑者,都會對《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有或多或少的認知,不會對其存在完全無動於衷。說陌生,是因為現有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研究,還存在著偏重其中一國的現象,如以周瘦鵑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對他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也多側重只研究法國甚至是僅研究法國莫泊桑的地步,並且對這五十篇小說原刊於何時何地也基本上未曾論及(僅《這一番花殘月缺》一篇談到始載於1915 年7月24日上海《禮拜六》週刊第60期而已)更毋庸說有些研究者甚至對《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發表的時間和具體作品還存在或未詳考或以訛傳訛的現象。因此,周瘦鵑《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的具體組成與實績,也許還有很大的進一步探索的空間。所以,本文不揣淺陋,就《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翻譯取材、翻譯風格和翻譯影響獻鄙鯫見,以求證于方家。

一、反古的翻譯取材

首先,《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翻譯取材是以情為主的,50篇,寫情的篇章約為26篇,可謂超過半數;還有2篇為疑似,只是其中寫情的部分不是那麼顯豁罷了。其中,寫情小說在各國小說中所占份額和比例可簡要表列如下:

卷號 國別 小說總額 寫情份額 比例
上卷 英吉利 18 9 50%
中卷 法蘭西 10 5 50%
中卷 美利堅 7 4 約57%
下卷 俄羅斯 4 0 0%
下卷 德意志 2 1 50%
下卷 義大利 1 1 100%
下卷 匈牙利 1 0 0%
下卷 西班牙 1 1 100%
下卷 瑞士 1 1 100%
下卷 丹麥 1 1 100%
下卷 瑞典 1 1 100%
下卷 荷蘭 1 1 100%
下卷 塞爾維亞 1 0 0%
下卷 芬蘭 1 1 100%

可能又有論者會大不以為然,周瘦鵑本來就是寫情聖手,翻譯小說也偏重哀情,不過陳見而已!而且,也有別的研究者用社會學的方法已經進一步挖掘過這是周瘦鵑個人生活和戀愛經歷的影響(雖然周瘦鵑早已在書信和著作中反復提及過了)然而,如果周瘦鵑的譯文能夠如此輕易一言而盡,他的翻譯豈非太過簡單?深入審視也許才會發現“言不盡譯”。

《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出現了比較明顯的“反才子佳人小說”傾向,表現之一就是“反小人”的“俠士(女)”形象。《紅樓夢》曾經指出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一類固定形象模式——“小人”,專以橫刀奪愛為己任——“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小人撥亂離散”是從魯迅到現在被才子佳人小說研究者公認的界定標準之一。小人是給才子佳人的愛情婚姻設置障礙的主要人物,他們往往胸無點墨,專好相互勾結,挑撥是非。劉坎龍將其歸納為三種類型:內外兼醜型、內醜外美型、美醜混合型,並分析了他們的審美特徵,認為他們“突出地體現了古代審美趣味向近代審美趣味的轉變”。與此針鋒相對的是,周瘦鵑所選譯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則出現類似的“俠士(女)舍己成人”模式。當兩男爭一女時,道德更高尚的一男退讓以成人之美。如英國賈斯甘爾夫人(Mrs. Caskell)原著的《情場俠骨》(The Sextons Hero)中,約翰和傑爾白朋友兩人同時愛上蘭菂,蘭菂更愛魁梧奇偉的傑爾白,而對約翰比較淡漠。約翰嫉妒之下,和傑爾白化友為敵,藉口要求格鬥,傑爾白以“朋好爭執,至於用武,實不足為訓”拒絕。雖蘭菂私下淚求傑爾白為榮譽而戰,傑爾白亦不從,於是所有人以懦夫視之,孤立、恥笑並疏遠傑爾白,蘭菂亦最終嫁約翰為妻。然而,當約翰和蘭菂夫婦深夜陷於沒頂海潮之時,傑爾白孤身往救,本可以獨自攜蘭菂乘馬脫險,卻毅然將生的機會讓給約翰與蘭菂,自己被無情海水吞沒。收拾傑爾白遺物時,見聖經中夾乾花一束,乃當年蘭菂相悅時所贈,珍藏至今,書中有一句劃巨線——“朋友勿相仇視”。乃知當年實非怯耳!

法國阿爾芳士陶苔(Alphonse Daudet)原著的《阿兄》(Le Peite Chose)中,兄長亞克更早認識和愛上加美葉,兩人“很有情愫,卿卿我我,十分相得”。對此不知情的弟弟但尼爾此後也愛上加美葉,亞克察知之後,雖心如刀割,但毅然揮慧劍斬情絲,玉成其弟。“原來他已立了一個決心,以後只替阿弟求幸福,使阿弟快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樂,倒丟在腦後了。”即使但尼爾之後移情別戀愛上女戲子又被玩弄,自己也化身倡優粉墨登場從而和加美葉決裂,病中的亞克還是從劇場中救回弟弟並為其求得加美葉原諒與之成婚。

美國白來脫哈脫(Brete Harte)原著的《噫,歸矣》(The Man of No Account)中,多金狷介的法格,和拉德勒同時愛上南麗,南麗的父親也中意法格,然而,深愛南麗的法格認為南麗更愛拉德勒,擔心南麗的父親因為財富和交情而強迫女兒舍拉德勒而取自己,於是犧牲自己一生之幸福而選擇了退出和離開。其剖白心跡更似為這種“成人之美”模式做了一個總結:“然吾實見拉德勒之愛個儂,適與吾同一纏綿。而觀個儂之愛彼,似亦較吾為深摯。脫為個儂未來之幸福計,尚以嫁彼為宜。吾縱無狀,敢不玉成其事。顧吾富,老陸屏斯又重吾,勢必故違女意,迫女事吾。吾惟愛女,故決走避。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吾生又何恤焉。”

當兩女爭一男時,才貌更出眾的一女退讓以成人之美。法國施退爾夫人(Madame De Staël)原著的《無可奈何花落去》(C’orinne)中,著名的羅馬美女詩人柯林娜與英倫少年貴族奧斯佛爾彼此深愛,但奧斯佛爾父親生前欲子娶女郎露珊哀加莽德為妻,奧斯佛爾雖與露珊素無情愫,但不忍拂亡父之意,故遲遲無法向柯林娜求婚。柯林娜得知奧斯佛爾亡父遺命後大驚,原來露珊是其同父異母之妹。後柯林娜見露珊偷偷跪在亡父墓前祈求父親襄助令奧斯佛爾傾心於己,娶己為婦。柯林娜黯然脫下奧斯佛爾所贈的指環托僕人璧還,奧斯佛爾亦因此轉而締婚露珊。四年後,奧斯佛爾思念柯林娜不置,縱露珊在前,落落無復情意。病殆的柯林娜召露珊前來,反而好言授以夫婦相愛相處之道,露珊察納雅言,於是和奧斯佛爾輯睦如初,而柯林娜死矣。

《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出現集中寫“溫馨穩固的一夫一妻式婚後生活”的現象。如荷蘭作家安娜高白德(Anna Kaubert)原著的《除夕》(Our First New Year’s Eve),“吾”因和丈夫彼得新婚,因此希望在結婚後的第一次除夕能夠兩人獨自甜蜜相處。沒想到父母雙亡的彼得剛好接到把他養大成人的叔叔嬸嬸的邀請,希望新婚夫婦前去度歲。由於“吾”恃寵嬌嗔,彼得無奈回絕叔嬸,但彼得心中實不悅,因此無論“吾”溫言探詢,畫眉邀憐,還是清歌取悅,彼得都漠若無聞或冷言以對。“吾”不由悲啼落淚,彼得這才攬偎相勸,於是“吾”反柔順其意,邀彼得共至叔嬸家,大家皆大歡喜,彼得對“吾”更增親愛,“親吾兩輔,久久弗已”。

又如英國作家約翰白朗(John Brown)原著的(Rab and his Friends),結婚四十多年的妻子愛儷患病,其夫乾姆司常常徹夜看護;愛儷病重乃至神思錯亂,乃至胡歌亂罵,乾姆司憂急已極,只能踱步室內,或手書朗誦,以悅其妻,或隨意謳歌,為妻解悶,並時時以“吾親愛之愛儷”、“愛儷吾之愛妻”、“吾靈魂中之至寶”等呼其妻,期冀悅舒妻心。愛儷死後,乾姆司親手下殮,悲哭甚慟。後亦忽病,不日遂死。此卷正可與《影梅庵憶語》對看,男女恰恰對調。冒辟疆五年三次病至瀕死,全賴姬妾董小宛不避寒暑熬夜看護,“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余于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咸先後之”。冒因病狂怒,董每每曲意承歡:

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邊,寒則擁抱,熱則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詭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冒因此轉危為安,董卻勞瘁至死。中國的女子為男子這樣付出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反過來卻可能被視為離經叛道,令世人側目,荀奉倩不過親自為妻子退燒,便被《世說新語》編入《惑溺》條,“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從那時起一直被嘲笑了近兩千年。中西對看,可知周瘦鵑的取材非偶然耳!

中國古典小說中雖然《金瓶梅》、《林蘭香》、《歧路燈》等寫了“婚後生活”,但其實不是以表現“婚後生活”為主的,而且是一夫多妻(妾),爭風吃醋勾心鬥角也很難稱得上“溫馨穩固”。更多的中國古典小說寫到成婚就戛然而止,這是因為傳統禮俗強調男女有別,已婚夫婦雖感情甚篤,在人前即使是家人面前也必須言行有度,坐立有別,不可有過於親密的舉止,否則即會被人視為輕浮、淫蕩、不正經而受人恥笑,所謂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才是夫婦相待禮儀的典範。因此更不用說把“畫眉”、“同行並坐”形諸文字而授人話柄了。即看沈三白《浮生六記》,他們二人在父母兄弟妯娌共居的大家庭內舉止過於親密,不避旁人,有違男女有別之禮,遂使“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芸背著家人換男裝與夫出遊,及謊稱歸寧而與夫同遊太湖等,公婆怒斥其“不守閨訓”,因而“憎惡日甚”。因此中國古典小說不擅長也不敢表現容易引人訾議的“婚後生活”。而《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卻通過翻譯引介了多篇以表現“婚後生活”為主題的小說,從而開啟了一扇描寫其它領域的新窗。歌德說過:

獨創性的一個最好的標誌就在於選擇題材之後, 能把它加以發揮, 從而使得大家壓根兒想不到在這個題材裏發現那麼多的東西。

謂吾不信,請看周瘦鵑選譯的義大利作家法利那(Salvatore Farina)原著的《悲歡離合》(Separation),記錄一對七十歲老夫婦瑟爾比西哇和康珊他的啼笑姻緣,兩人結婚五十四年以來情好彌篤,惟一次因就餐時醬汁中略帶煙氣而發生齟齬,竟然要鬧離婚,第二天轉念一想,“萬方有罪,罪在醬汁”,因此又和好如初。但此一試之後,再試三試風潮愈劇,但又每每請鄰居做議和大臣,重歸於好。一年後,康珊他因病暴卒,瑟爾比西哇幾小時後亦面含微笑乘化歸盡,從其愛妻於天上。一貫為老夫婦做和事佬的小夫妻此際正也因小事冷戰,見此感觸良多,回心轉意,“吾二人不當如是耶?”

當代作家馮驥才的名作《老夫老妻》,年近七十的老夫老妻,相依為命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過了四十多年。一輩子裏,大大小小的架,誰也記不得打了多少次。但是不管打得如何熱鬧,最多不過兩個小時就能恢復和好。兩人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也是因為吃飯而起,要到提出離婚的地步,終於還是一笑泯恩仇:

她搖搖頭,走上臺階打開樓門。當將要推開屋門時,心裏默默地念叨著:“願我的老頭兒就在屋裏!”這心情只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初春時曾經撩撥人心的勁兒,深秋裏竟又感受到了。

因此近代文學的“毛毛蟲”是會化蛹成蝶的,只不過看來比一般人想像得時間更久也更隱蔽而已。

周瘦鵑的翻譯取材是經過過濾的,是有“偏好”的,否則,何以五十篇中寫情的要占一半以上呢?而且不同國別的作家甚至有趨同的寫作模式如“俠士(女)舍己成人”模式、“溫馨穩固的一夫一妻式婚後生活”現象等。而且,像那些個人風格很明顯的作家,周瘦鵑也挖掘出他們不為人知的柔情一面。如以偵探小說聞名的柯南道爾談起了《纏綿》(Sweethearts) :“我老婆和我結婚了五十年,時時比肩,夜夜並頭,從沒有別離的事……我們倆總時時到這裏來,一夫一婦,對著這一片碧玻璃似的海波,把臂情話,倒也是雅人雅事……我真好似落在一個無可奈何天的境界裏,寂寞也寂寞到了極點,悲痛也悲痛到了極點。這一回的別離,直是我好夢中的夢魘,相思教人如何受得!”;以童話聞名的安徒生轉入了現實:“二老眼作炯炯然,回溯其鴛鴦成行時寸寸甜蜜之光陰”;以冷面幽默聞名的馬克·吐溫放下了反諷,“年年今日,翹盼其妻歸來……嗟夫上帝,渠儂實可愛也。”。

然而,周瘦鵑雖然“偏情”,卻不“濫情”,相反,他也選取了很多“懲情”之作。如英國湯麥司哈苔(Thomas Hardy)的《回首》(Benighted Travellers),羅雪德因和表哥私定終身後又和施密都齊私奔,被表哥尋回後遺棄在古廈陪珍寶、良田、美園、奴僕度過孤獨的十二年,“兩個香腮,也褪盡了玫瑰嬌紅之色”。英國史蒂文遜(R.L.B.Stevenson)的《意外鴛鴦》(The Sire de Maletroit’s Door),白朗希父母雙亡,偷偷愛上一個少年軍官,相約深夜密會,伯父探知後大怒,在當夜另找一名名叫但臬司的少年軍官強迫他們成婚,若但臬司不從便殺之。但臬司願以死成全白朗希,兩人互為對方的俠腸和美貌打動,最終奉命成婚,反而覺得怡然自樂。美國華盛頓歐文(W.Irving)的《這一番花殘月缺》(The Pride of the Village)少年軍官在反復思量身在軍旅、貴族世家、老父不願等種種條件後,放棄相戀的農家女,導致女郎花憔玉悴,慘側而死。這些集中的選材透視出周瘦鵑似乎也不無思考,私定終身是否就事事如意?父母之命是否就全無道理?周瘦鵑甚至還超前地選譯了一組金錢侵蝕真愛的作品,如英國山格萊的《情奴》、英國哈葛德《紅樓翠幙》、法國伏爾泰的《欲》,都是女子為了金錢,放棄、或者搜刮直至對方破產再放棄深愛她們的男子。以至於小說敘事人發出這樣的哀歎:“願那天下的有情人,別做這種呆子……以後我願普天下的男子,別識這一個不祥的情字,別做那情的奴隸。”這句和中國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的名言“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構成了絕妙的“反對”,這事實也代表了中國同西方、古典與現代的激烈碰撞。魯迅曾經提到過,中國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說作家早就感到了,私訂終身不容於天下,就用才子及第,奉旨成婚來解決。“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其實,才子及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立即解決了經濟(金錢)問題,不用貧賤夫妻百事哀而滋生其它隱患。然而廢除科舉的近代中國,失去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平步青雲的機會,就不得不面對和西方相似的錢與情驚心動魄的角力。魯迅的呼籲“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周瘦鵑是用“譯出”來呼應的。

二、雅化的翻譯風格

    魯迅曾經評價過周瘦鵑的翻譯,說他“命題造語,又系用本國成語,原本固未嘗有此,未免不誠”。再度編刊周瘦鵑翻譯小說的伍國慶也指出其中“使君尚無婦,羅敷亦無夫”、“誰也不想一識荊州”等語說明其“有些失真”。筆者曾經仔細核對過原作與周瘦鵑的譯文,確實有些用語是“增飾”的,如原文中確實沒有“畫中愛寵”、“青鳥使”、“紅葉書”、“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拉雜摧燒之”等語,魯迅的前半句是對的,然而,鄙意認為,這種“增飾”不但不是“失真”,反而更加“逼真”,詳述如下:

(1)其寢處床上,恒懸一少婦小影。此畫中愛寵者。

Over his bed in his tidy quarters hung the photograph of a young lady who was known to be the young lady.(反轉今譯:在他的宿舍床頭,懸掛著一副年輕女士的照片,人盡皆知正是“她”。)

其中 “畫中愛寵”來源於《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越調】【鬥鵪鶉】“他做了個影裏兒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裏的愛寵”,本身就有“心上人”的含義,正和原文中梅蒂玲是約翰的心上人相合;而“畫中愛寵”的水月鏡花,還和梅蒂玲最終拋棄約翰——終不能成真正佳偶。 

(2)瓶冁然而笑,知此青鳥使必帶得意中人紅葉書來,或更得調歸故鄉之命令,亦未可必。

With a beaming smile—for to him the English mail meant one if not two letters from Madeline, and possibly the glad news of sailing orders.(反轉今譯:(他不由)粲然一笑,因為對他而言,英國郵件意味著一兩封來自梅蒂玲的信,說不定還有歸航命令的好消息)

神話傳說西王母有三青鳥代為取食報信。後因以“青鳥使”借指傳遞書信的使者。唐孟浩然《清明日宴梅道士房》詩:“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唐李商隱《昨日》詩:“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鳥使來賒。”明汪廷訥《種玉記·赴約》:“暫為青鳥使,忙把錦箋傳。”再進一步而言,“青鳥”又被賦予了“情人來信”的涵義,可以李商隱《無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璟《浣溪沙》“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為證。又“紅葉書”來自于“紅葉題詩”傳奇,幾個版本中,晚唐範攄《雲溪友議》記述的可能是最早的一個,說唐人盧渥從宮牆外水溝中拾到一片寫有怨詩的紅葉,後珍藏起來。宣宗放宮女嫁人,盧渥選中的宮女,正巧是在紅葉上題詩的人。後又有北宋劉斧《青瑣高議·流紅記》,以及被元人白朴、李文蔚分別改編的雜劇《韓翠蘋禦水流紅葉》和《金水題紅怨》。原文確實說的是“英國郵件意味著一兩封來自梅蒂玲的信”,然而,“英國郵件”和“梅蒂玲的信”用“青鳥使”和“紅葉書”來借代,原意有損失嗎?

   (3)一日,渠忽求婚於儂,儂怒甚,告儂已與一軍中健兒有白首之約,今方在南亞非利加。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矣。渠大笑,謂南亞非利加至窎遠,歸不歸烏可必。儂不應。

one day he asked me to marry him, and I was very angry and told him that I was engaged to a gentleman in the army, who was in South Africa. He laughed, and said South Africa was a long way off, and I hated him for it.(反轉今譯:一天,他求我嫁給他,我非常生氣,告訴他我早就和一名身在南非的軍人訂婚。他大笑,說南非太遠了,我為這個恨死他了。)

“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典故出處于吳越王錢鏐思念歸省母家的原配夫人戴氏王妃,於是寫信催還,然而千回百轉的思慮後,輕輕落筆處,只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平實溫馨,情愫尤重的九字短箋。清代學者王士禎曾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二語豔稱千古。”後來還被裏人編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家鄉民間廣為傳唱。周瘦鵑增此一筆,將千古情語來反襯出梅蒂玲為了撇脫約翰,故作深情地在信中為自己開脫的虛偽。

(4)郎欲索回疇昔寄儂之書乎?脫不欲索回者,則以儂書拉雜摧燒之可也。

Do you want your letters back? If you burn mine that will do.(反轉今譯:你想要回你寄給我的信嗎?如果你想燒掉我給你的信,也由你吧。) 原文中確實只是說了“燒”沒說“拉雜摧燒之”,後者來源於漢樂府《鐃歌·有所思》“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拉雜摧燒之”本身就是得知情人變心、絕情後被拋棄者將定情之物毀壞焚棄的傷心絕望之舉,試問“燒”和“拉雜摧燒之”哪個更切?當然,也許同意“直譯”、“異化翻譯法”的研究者會贊同魯迅,認為無論如何,不該用參以己意來翻譯他國文字,然而,試看中西兩位備受好評的大家之翻譯:

趙元任先生在民國十年首度將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一書翻為中文,書名為《阿麗思漫遊奇境記》,這本書在1922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至今仍被視為最經典的譯本。尤其令人佩服之處,在於他能把原著中幾乎無可翻譯的英文,轉為可譯的中文。

(1)”Mine is a long and a sad tale!” said the Mouse, turning to Alice, and sighing.

“It is a long tail,certainly!” said Alice,looking down with wonder at Mouse’s tail;“but why do you call it sad?”(Carroll1965:35)趙譯:那老鼠對著阿麗思歎了一口氣道,“唉!我的身世說來可真是又長又苦又委屈呀——”阿麗思聽了,瞧著那老鼠的尾巴說,“你這尾是曲啊!可是為什麼又叫它苦呢!”

在此句中,由於誤解,老鼠口中的“tale”變成了愛麗絲嘴中的“tail”,因為這是一組同音異義詞。趙元任為了達到幽默的藝術效果,將其譯成“委屈”和“尾曲”,因其在中文中是一對同音異義詞。

(2)“Reeling and Writhing,of course,to begin with,”the Mock Turtle replied; “and then the different branches of Arithmetic—Ambition, Distraction, Uglification, and Derision.”(Carroll1965:98) 趙譯:那素甲魚答道,‘練浮’和‘瀉滯’;此外就是各門的算術—— ‘夾術’,‘鉗術’,‘沉術’,和‘醜術’。”

原文中,素甲魚由於學習不咋樣,把音都讀錯了,本來想說Reading(讀),卻念成了Reeling(旋轉),想說Writing(寫) 卻念成了Writhing(扭動);把算術的Addition(加法) 說成了Ambition(野心),Subtraction(減法) 說成了Distraction(狂亂), Multiplication(乘法)記成了Uglification(醜化),Division(除法)記成了Derision(嘲笑)。趙元任在譯文中用諧音的方法來模仿素甲魚的口齒不清和記憶混亂,因此,素甲魚想說“念書”,卻說成了“練浮”,想說“寫字”卻說成了“瀉滯”;又用“夾”、“鉗”、“沉”和“醜”這些與海洋生物生活習慣密切相關的字來代替“加”、“減”、“乘”和“除”,再現原文中近音雙關的特點,從藝術欣賞的角度堪稱妙譯。

又如以英譯《紅樓夢》聞名於世的霍克思,也是創造性地有所改變原文,在第二十二回,賈母所出的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是一道諧音謎。“站樹梢”即“立枝”,諧音為水果“荔枝”。但是在英語中,Stand on the utmost branch(站樹梢)與Lichee(荔枝)毫無聯繫。為了解決諧音格修辭這種翻譯難題,於是他對謎題稍作改動,The monkey’s tail reaches from tree-top to ground.(“猴子尾巴長,從樹梢垂到地上”),站在樹梢上的猴子能使自己的尾巴拖到地上,肯定是a long end(很長的尾巴),諧音a longan(龍眼)。雖然賈母的燈謎事實上是雙重寓意,因為同一個謎面還可諧音為“離枝”,意即“樹倒猢猻散”,預示了賈府家破人亡的未來,這一點霍克思的“龍眼”無能為力,然而,原文用諧音格(Homophone),譯文用析字格(Anagram),譯者精彩再現了原著中的修辭效果,並且在不影響原著思想性、藝術性的前提下,大膽創新,把譯語文化融入到譯文中去,更加有利於譯文讀者對於原著的接受和欣賞。

中西這兩位翻譯大家的具體垂範都是博人讚歎的,認為他們能夠在譯文行文中大膽運作,勇於打破原作言語表層意義的束縛,挖掘深刻的思想內核,在譯者允許的空間內大量借用譯語文化,發揮譯者應有的創造力,為譯文讀者閱讀和理解原著的精髓打開了方便之門。張中良先生曾經提出這是一種“神譯”,而我認為這其實是一種Dynamic Equivalent(動態對等),從部份來看不忠實于原文,但從整體來看反而是忠實的;從字面來看不忠實于原文,但從精髓來看反而是忠實的,周瘦鵑的“畫中愛寵”、“青鳥使”、“紅葉書”、“陌上花開時,行緩緩歸”、“拉雜摧燒之”等翻譯亦應如是觀之。

三、“催化”的翻譯影響

在此之前,已經有學者注意到魯迅的《狂人日記》對安特萊夫的《紅笑》有“奪胎換骨”的借鑒之處,如《“吃人”的寓言與象徵—魯迅<狂人日記>與安特萊夫<紅笑>的比較性解讀》,《論安特萊夫<紅笑>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魯迅與安特萊夫》等。從象徵手法、日記體、瘋狂視角、“寓熱于冷”的風格等事實聯繫來看,《紅笑》與《狂人日記》顯然存在一定的影響關係。不過,在《紅笑》到《狂人日記》單線聯繫的同時,周瘦鵑的翻譯也和魯迅先生的翻譯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催化”之效。

1917年,周瘦鵑將近些年翻譯的歐美短篇小說彙集成冊,連版權一起賣給中華書局成為《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分上中下三冊,在這一年2月正式出版。11月30日,《教育公報》上刊出一份《通俗教育研究會審核小說報告》,在這篇魯迅所擬的評語中(一說為魯迅與周作人合擬),認為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搜討之勤,選擇之善,信如原評所云。足為近年譯事之光。似宜給獎,以示模範。”而確實在1917年9月24日,這張“褒狀”已經由教育部頒發:“茲審核得中華書局出版周瘦鵑所譯之《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三冊,與獎勵小說章程第三條相合,應給予乙種褒狀,經本會呈奉教育部核准,特行發給以資鼓勵。此狀右給周瘦鵑收執 通俗教育研究會會長袁希濤(簽章)”。

一條清晰的線索於是漸漸顯形: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1917年出版,由中華書局送呈教育部審查註冊,發到魯迅手裏去審查,當時身為社會教育司科長的魯迅,對這部著作應經過仔細的審視、思考和比較,才會給出“空谷足音”,如“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足為近年譯事之光”的考語,並推薦和促使教育部在1917年9月24日給予“褒狀”。

而《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所選譯的安特萊夫的《紅笑》也幾乎必然會引起魯迅的注意和審讀,因為首先魯迅本身就非常關注安特萊夫,周作人說過:“豫才所最喜歡的是安特來夫”。魯迅也曾親口承認:“他們(托爾斯泰和高爾基)對我的影響是很小的,到是安德列夫有些影響。”於是1908年親自翻譯了安特萊夫的兩個短篇小說——《謾》和《默》, 收入《域外小說集》中,成為安特萊夫作品在中國的最早譯文。可見,魯迅當時對安特萊夫的喜愛之深。

其次,魯迅更被《紅笑》所深深吸引,初版《域外小說集》卷末載有“新譯預告”五種,第四種即為“俄國安特來夫:《赤笑記》”:“長篇有《赤咲》(今改譯為《紅笑》)一卷,記俄日戰爭事,列國競傳譯之。”並且親自動手翻譯過一部分,“《關於紅笑》,我是有些注意的,因為自己曾經譯過幾頁,那豫告,就登在初版的《域外小說集》上,但後來沒有譯完,所以也沒有出版。”在文學傳播過程中,譯者選擇一部作品,“即使他的譯文不能盡原文之妙,他選擇哪一部作品進行翻譯,至少可以反映出他對這部作品的共鳴”。直到1929-1930年前後,幾乎同時翻譯《紅的笑》的鶴西和梅川為誰是抄襲者而大打筆墨官司之時,曾經將梅川的譯稿根據日本作家、翻譯家二葉亭四迷的譯本改訂了二三十處,後親自送交小說月報社出版的魯迅還撰文《關於〈關於紅笑〉》表示對梅川的支持,且不諱言對《紅笑》這部作品的偏愛:“不過也許是有些舊相識之故罷,至今有誰講到這本書,大抵總還喜歡看一看。”。

可以想見,魯迅在1917年在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再睹《紅笑》,幾乎必然會深切留意用心通讀。魯迅先生很早就注意到了《紅笑》且親自翻譯了幾頁,但他沒有譯完,並且此後八九年時間也沒有再對安特萊夫或《紅笑》寫過隻言片語。那麼,當數年後再睹周瘦鵑首尾俱全的《紅笑》全譯後,其連貫的結構、完整的意象有無可能喚醒和激發魯迅腦海中潛藏已久的朦朧輪廓使之清晰具象化,以至於時隔數月,在1918年4月便推出了與《紅笑》頗為神似的《狂人日記》呢?

然而,仔細斟酌,魯迅是在周瘦鵑的譯文之前就注意到了《紅笑》且親自翻譯了幾頁,當然通讀過日譯本,無須再待周譯本的啟發。何況周譯本的敘述風格過於歸化或雅化,不脫傳奇文體的趣味,與《狂人日記》的深度寫實風格不侔。

但是,從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中再睹《紅笑》,當不免在魯迅心中激起“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感受。他曾經深有感觸地說: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催化劑加快化學反應速率,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對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也不能不說頗有“促其前進”的“催化”之效。

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翻譯取材上“反古”,其翻譯風格“雅化”, 翻譯影響上有“催化”之效。綜合可見,周瘦鵑的《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在近代中外文學關係的演進中頗具轉型時期特點。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專案“近代中外文學關係轉型史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BZW162)。)

作者簡介:張惠,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西大學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聯合培養博士,中國社科院博士後,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專著《紅樓夢研究在美國》榮獲中國博士後優秀學術成果獎,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山大學學報》、《光明日報》、《新華文摘》、《中國文學研究》、《魯迅研究月刊》、《明清小說研究》、《紅樓夢學刊》等刊物上發表論文70餘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等13項課題,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重點項目等4項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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