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控亲历记

 

曾德雄

还是先声明一下:没有遇到任何曲折麻烦,一切都很平顺。纯粹做个记录,毕竟是人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广州的这一轮疫情是从4月8号开始的。那天是周五,我们正在参加“羊城论坛”的调研。论坛的主题是“宠物市场管理”,调研的第二个点是广州市技师学院,里面有兽医专业,是广州农校合并后带进来的。技师学院就在我们附近,经常从门口经过,这次有机会进去看一下,我还很期待的。没想到中巴到了门口却不让进,学院负责人一再表示歉意,说五分钟前刚收到紧急通知学院所在区域被列为管控区,只进不出,“实在是太抱歉了。”只好在学院东侧的教学实训点参观考察座谈,间中我还是从一个小门进去学院里面一窥究竟。

晚上九点多钟忽然收到单位的紧急通知,说市里要求所有居住在白云区的市直机关工作人员一律下沉社区参与抗疫。这让我一下子乱了方寸,原本第二天周六跟一些朋友安排了一些活动,紧急商议的结果是将活动全部取消。

第二天一早跟几位同事到齐富社区报到,路上接到邻居的微信,说我们院区被管控了,让我赶紧去买点菜,“后面的711便利店都被抢空了。”这让我感到了一丝紧张气氛,阳光都似乎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社区办公室里里外外站着很多穿红马甲的志愿者,跟我们一样都是各单位下沉社区的工作人员。社区领导还在街道开会没回来,我决定找一辆哈啰共享单车去周边看看,主要是想看我们这个管控区的边界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情形。

所有通道都被封住了,竖着红色水马,每个封口都有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守着,有的还有警察、警车,气氛看起来更紧张了。后面的小超市还在开门营业,路过的时候我临时决定进去买点东西。里面的人不少,无一例外都手提怀抱。我也赶紧加入,能吃不能吃的胡乱抓了一些,生怕到时没吃的陷入绝境,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恐慌。好在同事陈峰稍后在“爽又甜”和麦德龙帮我买了一大堆菜蔬,心里才安定下来。

社区很快给我们派了任务:就地服务所在小区的居民。我们是个院区,里面就一栋办公楼和一栋宿舍,人员相对单纯固定,工作比较简单。我们给每户居民做了一个单独的表格,列明所有居住人员的信息,尤其是有特殊需要人士的详细信息,比如老年人、长期病患等等,以便全盘掌握,以备万一。

随后几天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协助做核酸。从管控的第一天开始,除了15、16、18号三天,每天都要做核酸。我们的工作是布置场地、扫码、维持秩序、协助有需要的人等等。只有13号是在院区围墙外面做,其余的都在院区里面做,人少,总共就140人左右,又都是邻居、同事,每次都很顺利,很快就搞完了。在院外的那一次,源源不断地经常有人来,看着快搞完了,一下子又来了很多人排成了长龙,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心理压力,不禁体谅其他地方做核酸的工作人员——毕竟更多的是这种情况。

10号我们到云城街道党群服务中心做志愿者,主要工作是打电话,对“同一时空”人员进行摸排。好像是萧岗市场出现了一个阳性病例,跟他(她)“同一时空”的有两万六千多人(精确到个位数),要逐一打电话。我暗自惊叹不已,仅仅是出现在“同一时空”,每个人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码、详细住址等等一览无余,在当今网络信息社会,每个人基本上都在裸奔,不可能有任何隐瞒遮掩。

我们主要是询问对方最近一次做核酸是什么时候、健康码是什么颜色、住址有没有发生变化等。原本还要我们核对身份证号码、人机(电话号码)是否一致,我觉得比较繁琐,将这两样省掉了,只需确定他(她)是“同一时空”的对象即可,毕竟这才是重点。很多电话打不通,要么无人接,要么停机。有的已经到了外地,最远的是陕西。用我们自己的手机打电话,通过一个APP转换一下,所以对方接到的是12320的号码。很多人看到这个号码都很紧张,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大事,我只好安慰他(她)一下,说就是摸排了解情况,不用紧张,做好健康检测,按要求做核酸即可。这个工作特别繁琐(上一次下社区的时候也做过一次,是打电话了解辖区租户的情况),有什么意义我也高度怀疑。好在这样的工作只做了一次。

陈峰在隔壁的荷塘月色社区做志愿者,虽然一路甚至一墙之隔,却属于另一个街道(黄石街)。我和他隔一两天在他楼下的一个小士多店门口坐一下,除了分享彼此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心理建设——说实话吃的东西解决以后我还很担心这个,怕封闭时间长了会烦躁,这种情绪如果失控就很可怕了。

相较而言,他是深度参与,工作更繁杂,也更辛苦。做核酸经常是一百多管(十人一管)、一千多人,几乎是我们的十倍,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基本上一个小时左右就搞完了),有时甚至搞到深夜。除此之外还要一次又一次上门摸排登记、分发物质,甚至还要去封控口接学校停课返家的小学生。还帮助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他送一个客人进了管控区却出不去了,居然在里面呆了三天,真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过的。陈峰说这个司机有一次去买食物和水以后居然回不到自己的车上,因为属于不同的控制区域,陈峰帮他据理力争才让他返回车上休息。我本想联系媒体的朋友报道一下(纯粹是我自己好奇),但听说他已经出去了,于是作罢。

类似的事我也遇到过。有一天我骑哈啰共享单车出去转了一下,经过一个路口两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向我求助。原来一位年轻人从酒店出来买了点生活用品,却没有“管控区出户卡”,按道理不能通行,回不了酒店,三个人僵持在路口,那两位志愿者问我怎么办。“管控区出户卡”是14号发下来的,是将管控区里面又细划为一个一个的小区域,彼此隔离,以进一步减少人员流动。我问那位年轻人有没有带酒店房卡,他立即掏出来给我们看,我就“擅自作主”让他过去了。他问他到哪里领这个“出户卡”,我让他问酒店,毕竟他是酒店住客,逻辑上应该循这一条线来解决。

19号深夜快12点陈峰发来微信说白云区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我们这里明天解封,我非常高兴。第二天一早在微信上看到了解封的通告,却打不开,显示已被删除。这让我很不安,开车出去兜了一下,果然各个封控口红色水马依然整齐排列如故。到了10:24通告又发出来了,这回可以打开,显示我们这里解除管控。我再次开车出去,打算如果解封了就径直开到市区,结果发现还是不能通行,让我很是心绪不宁。跟陈峰在他楼下聊了一会,分析是不是市区意见还没统一?有两位值班警察经过,陈峰问到底什么时候解封?警察回答说还没接到通知。有媒体朋友发朋友圈说凌晨解封了三小时又封起来了,不知何故。下午三点左右微信上纷纷说解封了,我在院区做完核酸再次出门走到封控口想实地看看到底解封了没有,果然解封了,红色水马被拆除堆放在一边,路桥畅通无阻。除了看到底有没有解封,我也想感受一下解封是个什么感觉。

这样的管控对社区治理既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检验。总体而言,这方面还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间,特别是社区治理的组织水平。比如说,管控以后,社区有哪些工作、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完成、当下有一些什么样的人力资源(包括所欲下沉社区的人)、如何将两者妥善对接让最适合的人做最适合的事,等等,这些都应该公开透明、罗列清晰,然后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这样会不会更有效率一点?会不会让大家做得更开心一点?再就是一定要有底线思维,任何时候都应该将人的基本需求摆在第一位。哪些是基本需求?首先是所有工作人员的吃住问题,这个必须要事先计划安顿好,决不能临时抱佛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应该是个常识。再就是一些特殊人士的特殊需求,比如长期或紧急病患,任何这方面的需求都性命攸关,必须摆在第一位,决不可“防疫压倒一切”。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以人为本”,可惜的是我们一向惯于说归说做归做,“人”不仅没有成为“本”,反而被当作了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基本上一切乱象和悲剧都由此而起。真正的“以人为本”一定是通过民主和法治来呈现、来保障,否则就是一句空洞的政治口号。

管控期间跟一位同事聊天,他说以前多数时候其实也都呆在院里,但是想出去随时就可以出去,现在想出去却出去不了。我说:“那叫自由。”

是为记。

2022年4月22日星期五

曾德雄: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城市文化研究所所长,广州市人大代表,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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