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秉鐸
縱觀人類歷史長卷,帝王將相往往佔據著最醒目的位置。從埃及法老到中華皇帝,從羅馬凱撒到近代君主,他們的名字被鐫刻在紀念碑上,事蹟被譜寫成史詩傳唱。然而,當我們撥開權力敘事的迷霧,以平視而非仰視的目光重新審視帝王這一特殊存在時,一個不容回避的命題浮現出來:任何帝王都不值得無條件的讚頌。本文旨在通過歷史分析與價值重估,解構帝王崇拜的歷史建構,揭示帝王制度與個體權力的本質缺陷,提出一種超越帝王中心史觀的人文價值取向。
一、權力神化:帝王讚頌的歷史建構機制
帝王獲得讚頌的首要機制在於系統的權力神化工程。這種神化並非源於帝王個人的超凡特質,而是統治結構精心設計的合法性建構。在古代中國,“天子”概念將帝王權威與天命聯結,創造出“君權神授”的政治神話;古埃及法老被直接塑造為神靈在塵世的化身;日本天皇則借助“萬世一系”的神道敘事鞏固統治。這種神化工程往往伴隨著大規模的文化生產:司馬遷在《史記》中構建的帝王譜系,實質上是以歷史書寫參與權力合法性的塑造;歐洲宮廷畫家為君主繪製的巨幅肖像,以視覺藝術強化統治者的威嚴與神聖。
更為隱蔽的是,帝王敘事往往壟斷歷史解釋權。二十四史以帝王本紀為綱,將複雜多元的社會變遷簡化為帝王將相的更替興衰。這種歷史書寫的權力不對稱,導致普通民眾的創造與犧牲被邊緣化,而帝王的決策與行動被無限放大。當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說出“朕即國家”時,這不僅是權力宣言,更是對歷史解釋權的絕對壟斷——整個民族的命運被簡化為君主個人的意志體現。
二、制度之惡:帝王權力結構的本質缺陷
帝王制度本身蘊含著難以克服的結構性暴力,這使其無論如何“開明”,都無法擺脫系統性壓迫的本質。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的政治規律,在帝王制度中得到最極致的體現。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羅馬皇帝尼祿的暴政,從伊凡雷帝的特轄軍到明太祖的大規模清洗,權力不受制約必然導向暴力濫用。即便是被讚頌的“明君”,其統治也建立在暴力壟斷之上。唐太宗“貞觀之治”的光環下,是玄武門之變的血腥政變;康熙帝的“仁政”背後,是嚴密的思想控制與文化鎮壓。
帝王的所謂“功績”往往以巨大的社會代價換取。秦始皇統一六國,修築長城,其“豐功偉績”建立在“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社會廢墟之上;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輝煌壯麗,卻是以法國農民“第三稅率”的沉重負擔為基石;彼得大帝的現代化改革,伴隨著對舊都民眾的血腥鎮壓和農奴制度的強化。這種以民眾血淚為代價的“歷史進步”,本質上是一種扭曲的價值排序——將帝王的野心與榮耀淩駕於普通人的生存與尊嚴之上。
三、個體局限:帝王作為“人”的不可避免的缺陷
剝去權力外衣,帝王終究是有著人性弱點的個體。將國家命運系於一人之身,這種制度設計本身蘊含著巨大風險。君主的個人特質、心理健康乃至偶然情緒,都可能轉化為國家災難。羅馬皇帝卡利古拉的瘋狂統治源於其精神疾病;亨利八世的婚姻糾紛改變了英國宗教改革的走向;明神宗三十年不朝直接導致明朝中樞行政體系的癱瘓。歷史證明,無論帝王接受何種教育,擁有多少輔佐,都無法超越人類認知與情感的局限性。
帝王的決策往往被權力腐蝕的判斷力所扭曲。長期處於絕對權力環境中,帝王的認知逐漸與真實世界脫節,形成封閉的資訊繭房。隋煬帝三征高句麗的決策,建立在對國力與民情的嚴重誤判之上;路易十六面對財政危機時的優柔寡斷,部分源於其對法國社會矛盾的認知隔閡。這種因絕對權力而產生的認知扭曲,使帝王往往成為最不適合治國理政的群體之一,卻掌握了最大的治國權力,形成荒誕的歷史悖論。
四、價值重估:超越帝王中心史觀的人文轉向
對帝王讚頌的批判,並非簡單的情感否定,而是歷史評價體系的價值重估。我們需要從“帝王史觀”轉向“人民史觀”,認識到歷史的真正創造者是那些無名的大眾——修建長城的工匠、耕種土地的農民、傳承文化的學者、探索未知的航海家。長城作為人類奇跡的價值,不在於秦始皇的詔令,而在於無數工匠的智慧與犧牲;大運河的歷史意義,不源於隋煬帝的野心,而在於沿岸人民千年的開鑿與維護。
我們應當建立以人類基本價值為基準的歷史評價體系。一個帝王是否“偉大”,不應以其開拓的疆域、建造的宮殿或贏得的戰役為衡量標準,而應審視其統治是否增進人民的福祉、保障基本的尊嚴、促進社會的公正。在這一標準下,許多被傳統史書讚頌的“雄主”將黯然失色,而一些關注民生、尊重民權的統治者,即使未被納入“偉大帝王”的譜系,也值得更多認可。
對帝王讚頌的摒棄,有助於我們更全面地理解歷史複雜性。歷史不是帝王將相的獨角戲,而是多元力量、多重因素交織的複雜網路。明朝的滅亡不能簡單歸因於崇禎帝的個人失誤,而是氣候變遷、經濟結構、官僚腐敗、農民起義等多重因素的系統性崩潰;法國大革命的爆發也非路易十六個人所能決定,而是啟蒙思想傳播、第三等級覺醒、財政制度失靈等深層結構變遷的結果。打破帝王中心敘事,我們才能看到更豐富、更真實的歷史圖景。
結語
任何帝王都不值得無條件的讚頌——這一命題並非歷史虛無主義的體現,而是對歷史評價體系的人文重構。當我們不再仰視權力,才能平視每一個生命的價值;當我們不再歌頌帝王,才能發現真正推動文明進步的力量。歷史的意義不在於為權力者樹碑立傳,而在於從人類經驗中汲取智慧,創造更加公正、平等的未來。解構帝王崇拜,是告別專制思維的文化成年禮,也是構建尊重每一個生命價值的人類共同體的思想起點。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需要的不是對舊日帝王的懷舊式讚頌,而是對普通人的創造力的發現,對多元價值的包容,對權力制約的堅持——這才是對歷史最好的尊重,對未來最大的負責。
2025.12.08於廣州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