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福建武夷山3月26日電 題:如何從哲學視角看待人工智能發展?
——專訪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比較文學及語言學系教授瑞麗
中新社記者 曾玥
年少時初讀中國經典《莊子》,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比較文學及語言學系教授瑞麗(Lisa Raphals)找到了不同於西方哲學的生活態度和思維方式。多年來,她潛心鑽研早期中國和古希臘的比較研究。涉獵古典之餘,瑞麗還對人工智能、認知科學等抱有濃厚興趣。
近年來,全球人工智能技術快速發展。人工智能會對哲學產生什麼影響?哲學可為人工智能發展提供何種價值?在近日舉辦的第二屆武夷論壇期間,瑞麗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從哲學視角出發,分享她對人工智能新浪潮的思考。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隨著人工智能快速發展,“具身智能”應運而生,賦予機器人等物理實體像人一樣感知、學習及與環境動態交互的能力。您如何看待“具身智能”?人工智能與人的界限在哪裡?
瑞麗:我們正處於一個非常有趣的歷史性時刻。過去多個科學領域的研究表明,許多被我們視為理性決策的行為實則屬於具身化行動,理性本身體現具身性特質。因此,脫離肉身的人工智能模型生成的“理性思維”,現正受到科學和人文領域的挑戰,畢竟機器人無法像人類這般具身化存在。
有科學家曾提出,當人類使用鋼筆、相機等工具時,這些器具便構成了身體的延伸。從這個視角看,人類數千年來始終在進行具身化拓展。如今,有人將人工智能的擬態能力等同於人類的具身性,我並不這樣認為。人工智能與人類之間的根本界限在於,即便“模擬具身”(acting as embodied)與“真實具身”(being embodied)的外在表現可以無限趨近,但符號系統驅動的工具模擬與物理世界中的真實感知之間存在本質隔絕。
在我看來,人工智能與電子詞典的底層邏輯非常相像,它們都通過數據處理快速匹配結果,雖然前者的處理規模和效率遠超後者,但究其根本仍是脫離感官經驗的符號操作。即使人工智能的模型架構複雜精妙,也無法企及“真實具身”與生俱來的主體性和感知力,存在根本性的“具身缺失”。
中新社記者:人工智能發展日新月異的同時,也引發了深刻的倫理問題。在您看來,人工智能會對哲學產生什麼影響?倫理道德的哲學反思可為人工智能發展提供何種借鑒?
瑞麗:回顧中國和古希臘的哲學傳統,先哲們普遍將才智(intelligence)視為具身性的體現。這不僅是東西方經典之間的共鳴,也逐漸為現代科學所認可接受,形成了有趣的觀念合流。
如前所述,人工智能可以通過算法模擬人類的具身行為,但與人類“真實具身”的生命體驗之間存在本質差異。這引發我們思考,技術取代什麼?為了誰的利益?以什麼為代價?當人類賦予人工智能類意識行為特徵時,技術擬態正在逐漸模糊“模擬智能”與“真實意識”的邊界。這將觸及人工智能革命的認知內核和倫理問題,需要我們重新審視“意識”的定義和意義。
人工智能既不具備對物理世界的現象感知,也缺乏共情能力和道德直覺。即便裝載最完善的倫理算法庫,其決策本質仍是數據流動,而非基於生命經驗的價值判斷。這種認知真空可能引發誤判而不“自知”,造成危險的後果。
我在19歲時初讀《莊子》,這部經典對我產生了巨大影響,其中“道”的意涵,難以在西方哲學裡尋覓與之對應的概念。它為我提供了一種新的生活態度和思維方式,其價值並不在於日常的刻意練習,而更像潛移默化的思維轉變,在思考問題時自然湧現。
當前人工智能發展若僅以西方價值觀為藍本,將導致文明視角的缺失。在西方世界,不同國家的價值取向大相徑庭,但整體上個人主義的偏向仍是顯著特徵。世界不應陷於文明優劣的簡單比較,而需在多元價值間尋求動態平衡。面對人工智能的全球化影響,中西方哲學智慧兼收並蓄,構建更具包容性的發展思維,尤為重要。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關於人工智能全球治理的討論進一步昇溫。對此您有何看法?
瑞麗:我認為技術“雙刃劍”效應在人工智能發展方面十分顯著。一方面,人工智能往往能提供新的靈感或見解,這並非取代人類智慧,而是開啟新的思考維度。其不僅能幫助人類提昇生產效率,還可揭示此前未曾觸及的認知盲區。
另一方面,“算法黑箱”的負面作用不容小覷。這不僅可能觸發安全風險,還可能在數據採集、推理、生成過程中,未經批判性過濾,吸收、採納甚至深化社會偏見。
鑒於此,我認為人工智能發展呈現出複雜的多面性,應以審慎的態度穩步推進創新發展。正如一輛疾行在道路上的車,既要有掌握前行動力的方向盤和油門,也要配備即時響應、強而有力的中控系統和刹車制動。(完)
來源中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