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晨波,丹青喜訊,秋水夕嵐

庚子年冬月,運河水色初醒,薄霧如紗。中華時報傳媒集團駐杭州的馬超先生與申小姐,十時三十分,準時輕叩我運河畔百盛酒店的門扉。雖素未謀面,然因神交已久——彼此文字材料早已熟稔——竟是一見如故。二人眉宇間透著幹練,談吐清晰,如窗外流淌的河水般順暢。寒暄落座,所談皆駐杭工作之經緯,思路明晰,如運河水道,條理分明。

言談正酣,汪建明先生攜一身墨香而至。此君乃山水畫壇妙手。甫一坐定,便掩不住滿面春風,告之其子被中國美術學院錄取為碩士研究生之佳音!道是:「本已無望,英語一科,僅差三分達標。幸而小兒於丹青一道稟賦極高,筆下功夫深厚,專業造詣尤為評審激賞。正扼腕嘆息之際,豈料峰回路轉!教育部突頒新政——碩士研究生錄取英語分數線,十五年來首次下調三分!天意如此,恰如量身而設!彼時狂喜,素日克己之人,竟獨飲兩瓶茅臺,方覺胸中塊壘盡消,喜氣直沖雲霄!」 聞此,席間皆為其父子欣喜。一紙來自頂尖學府的碩士錄取,於學子是叩開藝術聖殿的金鑰,於守望的父親,則是千斤重擔落地,化作了醇厚酒香裏升騰的慰藉與榮光。

午時,馬超先生已在運河風光旖旎處訂好「四合裏」雅座。窗外舟楫輕搖,碧波映日;席間膏蟹流黃,湖鮮滿案。杯箸交錯間,話題亦如運河水般流轉,從香港這顆東方之珠的獨特優勢,到杭州這座江南名城的宜居風韻,申小姐笑語盈盈,更添席間溫煦,暢談甚歡。

午後驅車往西湖。斷橋處遊人摩肩接踵,湖畔車道亦如長龍困臥,寸步難行。耐心等待間,目光投向湖山。夕陽熔金,將遠方層巒盡染成輝煌的金色畫屏;而近處湖中,昔日田田的荷蓋早已褪盡翠色,唯余枯梗殘葉,倔強地立於清波之上,宛如時光在冬日水面上刻下的蒼勁筆跡,書寫著繁華落盡的靜穆與生命輪回的必然。車流凝滯,思緒卻倏然滑向二十余年前的一個春日——彼時西湖,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盛景。我領著尚是稚齡的小女曾宇遊湖,也曾行經此處。她小小的身影,在盎然春意與灼灼花光裏雀躍。偶遇幾位熟識的老藝術家,大家興致盎然,欲合影留念。奈何小女那時懵懂羞怯,扭捏著不願靠近鏡頭,小嘴微撅的模樣,如今想來,竟與眼前這倔強的枯荷梗一般,成了歲月長河裏一枚清晰又遙遠的印記。

車行遲滯,終抵秋水山莊。此飛檐鬥拱、朱欄黛瓦的庭院,靜偎於西子湖畔寶石山麓,非僅樓閣,實乃一部凝固的民國傳奇。山莊舊名「水竹居」,乃報業巨子史量才為摯愛沈秋水所築。沈氏本名沈慧芝,秋水乃史量才所贈芳名,取「望穿秋水」之纏綿,亦寓「秋水伊人」之清麗。她精音律,擅古琴,曾是滬上名伶,與史量才一見傾心。史氏為酬知己,斥巨資購地建此愛巢,中西合璧,匠心獨具:庭院深深,引西湖活水入園成池,疊石為山,植竹千竿,曲徑通幽處,琴臺臨水而立。彼時,史量才於此運籌報業風雲,沈秋水則素手調琴,一曲《廣陵散》或《平沙落雁》,清音繞梁,常引得滬杭名流駐足流連。那琴聲裏,是才子佳人於亂世中覓得的桃源,亦是山河動蕩前夜最後的寧靜與深情。然好景難長,1934年深秋,史量才於自滬返杭途中,在滬杭公路海寧翁家埠段慘遭特務暗殺,殞命荒野。噩耗傳來,沈秋水於山莊靈堂,身著素縞,焚心愛古琴於愛人靈前,琴裂弦斷,其聲淒絕,一曲《廣陵散》從此絕響人間。她將山莊連同大部分財產捐予史量才生前摯友主持的慈善機構,孑然一身,青燈古佛,了卻殘生。山莊亦在隨後的歲月裏,歷經烽火離亂,一度淪於日寇鐵蹄之下,後又輾轉易手,昔日琴臺水榭,徒留後人無盡唏噓。

是日,山莊正舉辦「沙孟海與啟功書畫聯璧展」。南北兩位泰鬥的墨寶真跡——沙翁筆力千鈞,如錢江潮湧,啟公風骨清雋,似空谷幽蘭——懸於粉墻黛瓦之間,與窗外瀲灩的西湖水光相映生輝,古意盎然。行走於回廊軒窗之間,指尖輕觸冰涼的雕花木窗欞,仿佛仍能感受到當年琴弦的震顫。那懸於展廳的雄渾書軸與清雅畫作,與墻上隱約可見的舊日痕跡交織,似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沙孟海磅礴的「龍」字,似在呼應史量才那「人有人格,報有報格」的錚錚鐵骨;啟功先生疏朗的蘭竹,又恍若沈秋水焚琴後那歸於永恒的孤寂與清冷。登二樓小閣,幸會故友劉先生、山莊主人葉先生及嘉士德拍賣行高管數位。閣中品茗,清茶氤氳,窗外湖光山色,閣內談藝論道。茶煙裊裊中,山莊的舊事如湖面升騰的薄霧,愈發清晰又迷離。葉先生談及精心修復山莊舊觀之不易,力求存其魂魄,復其雅韻。此刻,沙啟二公的筆墨丹青,仿佛為這座歷經滄桑的庭院註入了新的文脈與生命,讓那沈寂已久的琴臺水榭,重新回蕩起屬於中華文化的清音雅韻。

暮色四合時,眾人移步至裝修清雅、名曰「綠茶」的食肆。及至宴罷辭行,西湖之夜已深沈如墨。然岸上華燈初上,星羅棋布,倒映於微瀾的湖心,宛如將漫天星河揉碎,傾瀉於人間,織就一幅流動不息的璀璨錦緞。此情此景,深深烙印於心,成為此行永恒的銘記。

夜歸運河畔百盛酒店。憑窗獨立,白日喧囂漸次沈入水底。運河的晨光、四合裏的歡宴、汪氏父子的丹青喜訊、秋水山莊的書香古意與那湮滅又重生的傳奇、西湖的枯荷金巒與璀璨燈河……種種影像,與二十年前春日荷畔小女羞怯的身影、與史沈那驚心動魄的愛恨悲歌交織疊印。忽有所悟:人生逆旅,所有相逢與際遇——無論是一見如故的同行者、峰回路轉的錄取喜報、穿越時空的書畫琴音,抑或是血脈相連的幼女稚顏、亂世中剎那永恒的傾城之戀——皆如斷橋下的流水、山莊裏的舊影、春日裏不肯入鏡的孩童、冬日倔立的枯荷、以及那焚毀於靈前的一縷琴魂,終將匯入時光的洪流,無聲無息。唯有這西子湖畔、運河之濱不滅的燈火,年復一年,既照亮著後來者不斷續寫的新篇(如同那新晉的中國美院碩士,亦如早已長大的小女,還有這浴火重生的山莊文脈),也幽幽映照著歷史長河中那些未曾消散的低語、嘆息、歡欣、壯烈與永恒的期許。湖山依舊,人事代謝,唯記憶、情感與不朽的文化精魂,在時光之鏡中,愈發清晰深沈,如這運河水、西湖波,亙古長流。

運河逢新契,丹青承喜訊。

山莊遺舊夢,琴斷水空流。

湖燈映今古,墨韻續春秋。

金巒沈暮色,枯荷立冬心。

稚影春波遠,笙歌水自吟。

 

20251227夜於運河畔百盛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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