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龍舟槳影中,浮沈著幾千年不化的孤魂。當屈原抱石縱身躍入淚羅江時,那株生于南國的橘樹已在時空的褶皺裏悄然紮根。曆史總在重複壹個永恒的命題:在世俗汙濁中,保持清醒究竟是天賦的使命,還是必須獨自承受的苦果?
我常在銅鑼灣逼仄的書房裏凝視這段曆史。窗外霓虹與二千年前的楚地烽火交織,仿佛看到三闾大夫披著白露,將香草與美人的隱喻編織成最後的铠甲。那些“衆醉獨醒”的夜晚,他以《離騷》爲劍,在蘭芝蕭艾間劈出壹道光痕,卻終究無法敵過“讒谄蔽明”的荒唐。千年後,東坡在黃州的煙雨中接過這盞孤燈,筆下的《楚頌》尚未散發,自己已化作嶺南的梅花,在瘴氣中綻放。
我們的流放史早被刻在文明的基因中。祖父在批鬥會上默誦“長太息以掩涕”,我在龍川縣鄉村泥濘中背誦“路漫漫其修遠兮”,曆史的齒輪在悄然轉動。改革開放的春風催生的不僅是經濟奇迹,更將我們這些“黑五類”後代推入另壹場精神的放逐——從廣東河源到江南求學,跨過86、89的曆程,因《浪潮》文章幾乎被退學,最終在南京取博士學位,返回廣東廣州政府,還在流花湖畔創辦《廣州新世紀藝術研究院》。2008年憲章事件,我被迫遷至香港,繼續在銅鑼灣創辦《中華時報》爲之奮鬥,那些以筆爲槳丈量真理邊界的歲月,何嘗不是現代版的“懷沙自沈”?
醫療上的鼻飼管將我的身體釘在病床,卻讓我更清晰地看見靈魂的經緯。當營養液在透明導管中流淌,恍惚間仿佛淚羅江水漫過喉嚨;監測儀器的滴答聲中,分明聽見東坡在荊溪丈量土地的腳步。肉身的囚禁與精神的翺翔,自古就是對稱的雙生花。正如東坡未能種成的三百株橘樹,我的“楚頌亭”也化作醫院窗前那盆倔強的蘭草,在消毒水的氣味中固執地開出潔白。
此刻遙想秭歸,香溪的波紋將我的生果祭品揉碎成星屑。去年俯身叩拜屈原祠的身影,與如今躺臥病榻的我,原來都是曆史長鏡頭裏的疊影。那些被稱作“逆子”“狂生”“異見者”的生命,終會發現:所謂清醒,不是與濁世對立的姿態,而是在黑夜中依然相信光明存在的勇氣。就像橘樹經冬不凋的不是葉片,而是深埋土壤的根系;像東坡在黑暗中仍能寫出“要識長安憔悴客,只須壹醉不須醒”;更像此刻,我雖不能親見龍舟競渡,卻能在藥物的清明中,讀懂屈原投江前的微笑——那不是絕望的終結,而是將肉身淬煉成精神琥珀的儀式。
“要爲此輩開生面”,司馬遷的筆鋒至今仍懸在紙上。當現代醫療儀器將我的生機數字化時,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深固難徒”,不是地理意義的流放與禁锢,而是對光陰的抵抗,對記憶的執守,對每壹個“獨醒”時刻的永恒確信。或許這就是爲何曆代文人總在端午談論屈原——我們都需要某種超越性的坐標,在曆史的暗河中,標定自己靈魂的海拔。
#七言律詩《擬楚辭以祭屈子》
淚羅沈璧動星辰,
千載龍吟泣鬼神。
香草未凋秦漢月,
孤舟猶載楚湘春。
九章魂續丹心在,
壹紙波回赤壁新。
誰解今朝清濁事,
且將肝膽照騷人。
作者:曾曉輝,天體物理學博士、雕塑家,中華報業集團及中華時報傳媒集團創辦人。他於2000年創辦廣州新世紀藝術研究院,2009年在香港創辦《中華時報》,2012年創辦《中華新聞通訊社》和《中華攝影報》,並於2017年在倫敦創辦英國《中華時報》。他還是《中華電視》及世界華人流行音樂聯合會的創始人之壹。
目前,曾博士擔任香港美術學院及香港藝術研究院的教授與院長,同時擔任粵港澳大灣區藝術聯合會主席、中華科技協會和世界監督學會會長,以及多所大學的兼職教授。他曾在中國大陸的相關機構(包括廣州市政府、廣州馬會、廣東省鐵路監理、廣東省演出協會、廣東省南越國文化研究院)等擔任高級職務。其藝術作品廣泛分布於全球,已被多家美術館和博物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