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6月6日電 題:德國漢學家細數中國“笑”之百態
作者 高楚頤
中國歷史上,誰第一次在文獻中記載“笑”?古漢語中記錄的“笑”現象,究竟有什麼“笑頭”?“笑”的詞彙經歷了哪些演變?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如何塑造“笑”的形象和情感表達?
在魏晉時期出現了笑話合集《笑林》,北宋時期《太平廣記》中編纂了“嘲誚”軼事五卷,明清時期又誕生了《笑林廣記》。自古至今,與“笑”相關的詞彙在漢語中不斷演變。
近日,德國漢學家何莫邪(Christoph Harbsmeier)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分享中國“笑”的文化史及其比較視野中的漢語語言哲學,解讀“笑”背後的哲學和中國文化的“幽默感”。
收集700余種中國笑法
何莫邪喜歡自稱“愛笑的小何”。一場講座中,他饒有興致地向聽眾分享其作于甲辰年的書法:“笑中有真諦”“餘光北歐狂,噗剖天下哧”。
“笑的文化在中國極其豐富。”何莫邪樂於花時間整理古漢語中笑字的輯匯,如笑、大笑、嗤笑、嘻笑、戲笑、譏笑、怪笑、獨笑等,包括一些擬聲詞,都讓他感到頗有趣味。至今,他搜集了700余種中國笑法。
何莫邪將不同笑法收集、歸類,分析從古代漢語到現代漢語,“笑”的詞彙的演變與發展。談起“笑”的種類,何莫邪時而撫髯而談,時而開懷演繹,如歉意的笑、傲慢的笑、羞澀的笑、咧嘴的笑、友善的笑等不勝枚舉。他指出,自古至今,由“笑”逐漸演變出越來越多的中文詞彙,“說起漢語的‘笑’,就必須在幾百個詞裡挑選出合適的詞彙。中國‘笑’文化的豐富性超越所有我所認知的其他語言”。
何莫邪認為,“笑”是一個人心理上“並非故意為之”的文化表現,相關現象可以反映一個民族的某些特色,因此,對“笑”的研究是文化研究中重要的一部分。
在何莫邪看來,不比較則不能鑒別。若想懂得中國文化,需觀察其他民族的文化;要理解現代中國,必須深入研究歷史之中國。
何莫邪早期鑽研希臘文、拉丁文一手文獻,他表示,戲劇中的自我諷刺是古希臘文化的核心現象之一。從《荷馬史詩》到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毫不掩飾地表達挖苦、批評與諷刺。
“笑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問題。”何莫邪說,不論是以自我批評、諷刺為內核的古希臘戲劇,還是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奠基作用的笑話合集《笑林》等都蘊含著哲學思辨。
何莫邪曾翻譯中國明代作家馮夢龍創作的笑話集《笑府》的序,他指出,作笑話的人同時也笑自己。“笑”與人生哲學密不可分,作者筆下不乏超越風俗習慣和嚴肅規律的人生哲學。
通過對比東西方“笑”的哲學,“笑”的文化雖有很大不同,但也存在認知的共性。
在何莫邪看來,16世紀的法國思想家米歇爾·德·蒙田,與中國哲學家王陽明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善於批判與創新。同樣,要更深入地理解朱熹,應將其與法國哲學家彼得·阿伯拉進行對比研究。
中國古代哲學很“幽默”
何莫邪始終將哲學作為研究中國文化的出發點。幽默常與笑關聯。他不斷尋覓古漢語中的“幽默”,探索中國文化中“好玩”又深刻的部分。
“諸子百家中,最幽默的當屬莊子。”在何莫邪看來,中國文化史上,幾乎沒有人不承認受到莊子的影響。從文化意義和學術影響的角度看,莊子帶來的影響極為深遠。“輕鬆地思考問題與拼命歸納總結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何莫邪的研究中,韓非子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笑話哲學家”,他廣泛收集笑話,與莊子同樣瀟灑、具有風度。《公孫龍子》《左傳》《論語》《呂氏春秋》《戰國策》等經典著作中也滿是幽默精神。“幽默感源於一種哲學批評性,它體現在對自己、對他人以及對理所當然的事物提出問題。對我來說,幽默與知識水平有密切關係。”
1990年,何莫邪在《哈佛亞洲研究》上發表文章,從《論語》中發掘孔子幽默的一面。他寫道,《論語》裡到處都是微笑。何莫邪欣賞孔子的幽默感和輕鬆的語言風格,他在孔子身上感受到一種溫和、微妙且十分善於交流的幽默形式,這與溫和的諷刺或深刻的道德信念並不矛盾。
鍾愛豐子愷筆下的有情世界與無窮妙趣
何莫邪生活中喜歡收集笑話書,也曾到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淘小人書,他最愛的莫過於收藏豐子愷的作品。“豐子愷對我影響很深,我幾乎收集了他的全部作品,也很愛看他的散文,對原文充滿興趣。”
1973年到1976年,何莫邪在馬來西亞一所大學任教,教授哲學與邏輯,學生們向他推薦了豐子愷的著作,自那時起,他便把目光投向了豐子愷和他筆下的人情世界。
何莫邪自認為與豐子愷的緣分妙不可言。此後,他接連出版《豐子愷——一個有菩薩心腸的現實主義者》《社會主義與佛教徒的相遇:漫畫家豐子愷》等著作。
“豐子愷的妙就在於,他的畫有一種近人情的風度,充滿趣味,頗具境界,而非技巧。”在豐子愷筆下,何莫邪感受到一個有情世界,他十分欣賞豐子愷的畫作所直接表達出的自然智慧,以及一種愉悅的、平靜的哲學思想,體現出一種文人修養。
從《漢學文典》精讀中國文化
“世界文化中,中國文化是一個很大的寶藏。”何莫邪指出,《莊子》等經典著作深奧無比,《論語》也再無第二。“中國的文獻史極其豐富,無論何種範圍,都有大量有趣且值得研究的資料。”
何莫邪希望能够讓更多人瞭解中國文化,為此他花了35年時間編纂“古漢語資料庫”《漢學文典》。他堅信,從先賢的一手資料開始細讀、精讀文獻十分重要。“要精讀且細讀,精讀是傳統,細讀還要加上邏輯分析。”在何莫邪看來,這是一項對外傳播中國文化的有意義的工作。“很簡單地說,我的快樂就在於‘對付’這些古代的文字、字形。在漢語的歷史上,真正‘好玩’的是一手文獻。”
如今,何莫邪每天有近10個小時在整理《漢學文典》資料庫,深入分析文獻中的修辭、語義及句法等,這項工作對他而言充滿樂趣。何莫邪感到,中國文化豐富多彩,給人們提供了廣闊的研究空間,這是一種巨大的快樂。
“我一生都在收集關於中國笑話書的資料,這是一個豐富的智慧來源。笑中蘊藏深厚的審美。我講的笑,是一種蘊含人生之趣的審美。”何莫邪說。(完)
來源中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