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曉輝
東京初秋的酷夏餘威在暮色中蒸騰，新宿的霓虹已迫不及待地潑灑出璀璨星河。賈先生——這位中國中央電視臺駐日本公司的故交，甫一下班，便風塵僕僕驅車駛入東京老牌名邸新大穀酒店的庭院。樹影婆娑，蟬聲未歇，卻蓋不住他眉宇間那份故人重逢的暖意。《論語》開篇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賈先生以行動踐行此道，工作之餘的這份拳拳之意，正是儒家“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中那份待友以誠、重情守義的根基。
車子匯入東京晚高峰的洪流，向著新宿——這座不夜城的心臟駛去。窗外，摩天樓群如巨大的發光體拔地而起，萬千燈火、廣告流光、車燈長河奔湧交織，匯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之海”。這極致的繁華喧囂，正是現代浮世繪最濃墨重彩的篇章。然而，此行的歸宿並非這光影迷離的漩渦中心，而是深藏於其血脈深處的一縷人間煙火。
賈先生熟稔地將車泊好，引我穿過人潮，停駐在那家門面低調卻聲名遠播的小小牛排館前。館前長龍靜默，在尚有餘溫的夜色中執著蜿蜒。白晝的高溫雖已退潮，人群的耐心與秩序卻如磐石般穩固。這景象，是日本“石の上にも三年”（功到自然成）信念的寫照，是“我慢”（忍耐）精神的日常修行，更深合儒家“克己複禮”之要義——在浮躁的塵囂裏，守護內心的寧靜，以近乎虔誠的靜默，期許著那份來之不易的味覺真味，於這狹仄門扉後，竟也生髮出幾分“侘寂”的莊嚴意味。
四十分鐘的時光在靜默中流淌，終於踏入那方寸洞天。十來個座位，三兩人手：點單收銀者、清潔碗具者、執掌灶台者，各安其位，各司其“役割”（角色責任），運轉如精密的儀軌，無聲詮釋著“一生懸命”（傾注一生心力）的職人魂。這狹小空間，竟意外地隔絕了門外世界的鼎沸，成為喧囂新宿中的一處“和敬清寂”之所——人群和諧（和）、彼此敬重（敬）、環境潔淨（清）、心境安寧（寂）。它是一處微型的道場，演繹著“君子務本”的樸素真理，是浮世洪流中安放內心的微小驛站。
當那塊浸潤著脂香的牛肉送入口中，瞬間的豐腴醇厚與融化感，如一道閃電點亮了所有的等待與期待。溫潤的肉汁包裹著味蕾，佐以素樸晶瑩的白飯，正完美契合日本“一汁一菜”的簡素真味哲學。清簡的食物形態與此刻流淌的深厚情誼，陰陽相濟，在素白的餐盤上，無聲地訴說著情意的清泉汩汩。
席間言笑晏晏，而賈先生早已不動聲色地起身，於櫃檯前將賬結清。這無聲之舉，勝過萬語千言，是“情けは人のためならず”（情義利人終利己）最生動的註腳，更是日本“恩”（On）文化中那份不言而喻的深情厚誼——施恩者不求回報，受恩者心自銘感。孔子悅遠方之友，其“悅”之真髓，賈先生早已在接機的溫暖、引薦的用心、工作之餘的陪伴與這頓精心安排的晚餐中細密鋪陳。一張薄薄的帳單，此刻成了“恩”與“義理”（Giri，道義人情）最樸素的具象載體，超越了言語的蒼白，沉甸甸地烙印於心，是浮世燈火中最溫暖的信物。
步出小店，新宿的霓虹依舊如沸騰的光河傾瀉而下，車流人潮奔湧不息，匯成永不停歇的都市脈搏。回首望去，小店門前的隊伍依然執著地蜿蜒在璀璨的夜色裏，仿佛一條靜默的溪流。這小小一方天地所承載的，遠非片刻的口腹之歡。它如同一面澄澈的鏡，映照出“一期一會”（一生僅此一會）的珍貴本相——生命中的每一次相聚，都如暮春櫻花般短暫而不可複得，當以全副身心珍之重之。那悄然結清的帳單，正是情義在這流轉不息、光影迷離的浮世中，一個無聲卻無比堅實的錨點。在時光的長河裏，它維繫著我們靈魂深處關於信賴、付出、承恩與銘記的永恆迴響。
人情之重，何須泰山之沉？有時不過是一塊在東京浮世巷弄中尋得的、入口即化的牛肉（一臠），一次工作之餘風塵僕僕的接引，一段穿行於光怪陸離夜景中的車程，一張被友人於喧囂深處悄然撫平的帳單。這一切，便足以在這萬丈紅塵、光影浮華的迷離世界（浮世燈火）裏，如一道清冽甘醇的醴泉，深深映照出“義利”之辨的清澈與“恩情”之海的深廣綿長。
附題解：
《浮世燈火一臠恩》
此題蘊藉深遠，融匯意象與哲思：
1. 浮世 (Ukiyo)：
本為佛教概念，意指憂患、變幻無常的人世。後在日本江戶時代演變為“浮世”，既指“塵世”、“現世”，也蘊含在短暫易逝的現世中及時行樂、捕捉瞬間之美的智慧。
在題中：既指代故事發生的背景——繁華喧囂、流光溢彩的現代東京（尤其是新宿夜景），也隱喻人生如寄、世事無常的底色。
2. 燈火 (Touka)：
指燈火、燈光。
在題中：實指東京都市（特別是新宿）璀璨奪目、永不熄滅的萬家燈火與霓虹光河，構成“浮世”最耀眼的視覺象徵。
虛指人情溫暖如燈。賈先生的情誼，如同這浮世迷離光影中一盞溫暖、恒定、指引人心的燈火。
3. 一臠 (Ichiran)：
“臠”(luán)，意為切成小塊的肉。“一臠”即一小塊肉。
在題中：實指文中那塊“入口即化”的東京牛肉，是故事的核心物象和味覺記憶的載體。
象徵微小而珍貴的事物。這塊牛肉，以及圍繞它發生的接引、等待、共餐、買單等事件，共同構成了承載深厚情誼的微小載體。暗含“嘗鼎一臠”（見微知著）之意。
4. 恩 (On)：
日本文化核心概念之一。指從他人（如父母、師長、君主、朋友、社會）處所領受的恩惠、照顧、情誼，由此產生的深深感激、虧欠感以及回報的義務。是維繫人際與社會關係的重要倫理基石。
在題中：是整篇文章的精神內核。精准概括了賈先生施予“我”的種種情誼（接機、陪伴、引薦、請客）的本質，以及“我”內心油然而生的感念與回報之心。這“恩”超越了簡單的請客吃飯，是友人之間深沉情義與道義擔當的體現，也是儒家“仁義”思想在異邦的生動迴響。
整體意涵：在繁華易逝、光影迷離的東京都市（浮世燈火）背景下，一塊看似尋常的牛肉（一臠）以及圍繞它發生的短暫相聚，卻無比深沉地映照出人與人之間那份珍貴的情義、施予與感念（恩）。題目以極凝練的意象，點出了在喧囂現世中，微小事物所承載的人情厚意與精神重量，是物質浮華與精神恩義的精妙對舉，也是中日文化中關於情誼哲思的交匯點。此“恩”，便是照亮浮世、溫暖人心的永恆燈火。
2025.9.2於東京新大穀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