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牛津大學原副校長:如何從「黃土」讀懂中華文明?

中新社倫敦1225日電 題:如何從「黃土」讀懂中華文明?——專訪牛津大學原副校長、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傑西卡·羅森 作者 歐陽開宇 劉施岑

牛津大學原副校長、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傑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化和考古研究。羅森的新書《厚土無疆:古代中國的今生與來世》選取中國不同地域、不同歷史階段的十二處考古遺址,進行深入淺出的講解。近日,羅森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講述如何從「黃土」解讀中華文明。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在新書《厚土無疆》裏,用十二處考古遺址的墓葬故事串聯起古代中國。為何會選擇這個切入點?

傑西卡·羅森:選擇以墓葬作為理解中華文明的切入點,是因為墓葬中豐富而精美的隨葬品,在世界範圍內都極其獨特。能夠與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古埃及。埃及金字塔中的遺跡,多以模型或壁畫形式出現,而在中國古代的重要墓葬中,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器物,包括玉器、青銅器、絲織品和漆器等,都采用了中國特有的技術。如果沒有這些隨葬品,我們對古代中國的創造力將知之甚少。

除了隨葬的器物之外,墓葬中還保存著極為重要的文獻資料,它們或鑄刻在青銅器上,或以墨書寫在木簡、竹簡上。這些信息與後世傳世文獻所記載的內容有的有所不同,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維度的認識。

同時,若要理解古代人們的信仰體系,墓葬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關鍵材料。

中新社記者:您特別提到「黃土」是中國古代深墓得以存在的關鍵,這種獨特的地理條件,除了影響墓葬建造,是否也塑造了中國人「敬畏土地」這類深層文化觀念?

傑西卡·羅森:我之所以寫到「黃土」(huangtu),在英語中稱為loess,是因為整個中國北方中部地區——由黃河及其支流滋養,都覆蓋著黃土。「黃河」之名中的「黃」,正是水流所攜帶的黃土沈積所致。

黃土是一種極為細膩的粉塵,由冬季大風吹來,從蘭州一直到太原形成了黃土高原。在陜西,黃土形成相當厚度。由於這些塵粒極細,它們能被壓實成十分堅硬的土層。當黃土斷崖裸露時,其結構依然非常穩定。因此,中國古人才能夠開鑿出我在書中所描述的深墓——這樣的工程在世界其他地方幾乎不可想象,也因此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墓葬結構。

我們對古人如何建造這樣深大而復雜的墓葬幾乎一無所知,但顯然當時的中國已經擁有懂得黃土地質特性的卓越工程師,他們能判斷哪些區域堅固、哪些可能坍塌。此外,墓葬的開挖、運土與回填都需要極為龐大的勞動力。

黃土還可以通過「夯土(hangtu)」技術壓築成墻體或大型臺基。夯土臺基在地上建築中具有基礎性的作用。例如,北京故宮的三大殿就建在夯土臺基上——臺基內部由多層黃土與碎磚交替堆疊而成,如今可見的石質裝飾只是表層覆面。

正是這些夯土臺基,推動了中國木構建築的發展:木構建築需建在高臺之上,以顯現其視覺重要性與社會地位。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中華文明能延續幾千年,最核心的「韌性」來自哪裏?

傑西卡·羅森:我認為,中國文明得以延續數千年,其韌性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是谷物農業的基礎性作用——主要是粟和稻的栽培。這兩種作物的馴化都始於中國。它們需要以煮或蒸的方式食用,因此古代中國不同地區的居民發展出堅固而精細的陶器,可直接置於火上使用。谷物的種植、儲存與加工,使農民與土地緊密綁定。

第二是家族與祖先的重要性。對家族延續和宗族血脈的重視,使人們特別關心家族的繁榮,並傾向於居住在祖先生活過的村落與城鎮附近。

第三是文字。中國的文字系統至少從商朝持續穩定地發展至今,這是世界上其他地區所未曾出現的。得益於此,各個時代的學者都能閱讀前代的文獻,因此過去的思想與典籍——尤其是如今所稱的儒家思想——得以不斷傳承。

中新社記者:您覺得中華文明是如何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吸收外來文化養分的?

傑西卡·羅森:中國地域廣闊、區域差異巨大,各地在不同時期都發展出各具特色的社會形態,例如早期的良渚文化,以及更晚期的三星堆文化。由於各地區之間存在廣泛的交流網絡,不同區域的發展成果能夠相互傳播。

中國文明保持特色的一個關鍵原因,是在公元前2800年之前,與歐亞草原地區幾乎沒有大規模的接觸。因此,中國的谷物種植、烹飪方式、復雜陶器與玉器傳統,都在與北方民族接觸之前已高度發達。

在公元前28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之間,飼養牲畜(羊、山羊、牛)與金屬冶煉等源自西亞的技術,通過草原傳入中國北方。然而,到這一時期,良渚、石家河、陶寺等地區已經形成大型城市,其文化體系已相當成熟。因此,外來技術和觀念只有在能夠被吸收並融入既有文明體系的情況下,才會被采納。

此後數百年乃至數千年間,北方民族陸續進入中原,通常人數不多,偶爾會在部分地區取得統治地位。但由於中國已經發展出自己的文字體系,而北方民族沒有文字,他們必須依賴漢字及既有的官僚體系進行治理。漢字在治國中的使用,是維護中國文化特色、保持文明連續性的一個重要因素。

中新社記者:您曾在大英博物館工作多年,長期向西方觀眾介紹中國考古。對比西方文明,您認為中華文明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什麽?《厚土無疆》是否想彌補西方對中國的認知空白?

傑西卡·羅森:我認為,中國文明的許多方面都極具獨特性,與西方文化和「西方文明」的發展路徑有顯著差異。我前面提到的粟和稻等谷物,以及圍繞它們形成的烹飪方式;中國所使用的獨特材料,例如絲綢、漆和玉,這些在西方世界都沒有直接的對應物。

社會結構同樣截然不同。中國幅員遼闊,傾向維系統一的中央政府,因此其官僚體系和治理方式,與西歐國家乃至伊斯蘭世界都有本質差別。語言與文字——尤其是表意文字系統——是中國文化在文學、哲學、治理等領域的核心特征。

盡管中國區域多樣,但共享的語言體系與共同的物質文化,塑造了一個跨區域的共同身份,其中「家族的中心性」與「祖先的重要性」是顯著特征,也與西方社會形成鮮明對比。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幫助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國文明的某些關鍵方面。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本書希望展示:中國文明許多最具代表性的特點,其實從極早期便已形成。由於文字延續性極強、家族觀念始終重要,這些古老的特質直到今天仍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

中新社記者:隨著探索的不斷深入,您對中華文明的整體理解有沒有新的感悟?

傑西卡·羅森:多年來,我對中國文明更廣泛的理解,使我更加確信它擁有極為鮮明、獨立的文明特質,在諸多方面都不同於「西方文明」。然而,無論是西方人還是中國人,都往往未能充分意識到這些差異。

雙方都需要投入更多努力去理解對方的文明,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也更能珍惜自身文明的獨特性。

 

 

(完)來源:中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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