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踏訪覓精神

作者:梁宇廣

三年疫情之後,各種離奇而又曲折的遭遇使我跌入人生低谷。走投無路、彷徨無計,我決定再次造訪東山,尋覓汲納“東山再起”的精氣神。於是,我坐上了從南寧到杭州南的T26列車,再轉坐杭州南到上虞的K211列車,輾輾轉轉,踏上人生第六次的東山攬勝。之前的五次東山之行,是1998年到2008年十年間的事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浙江紹興距上虞區十來公里的東山,海拔只有150多米,但它卻是中國的一座歷史名山、文化高山和精神聖山。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座充滿精氣神的巍峨高山。

東山之美,美在風光秀美,更美在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東山小巧,是“虞舜文化”的發祥地,也是中國山水詩文化和浙東“唐詩之路”的重要發端地。東山靈秀,是越窯青瓷的起源地,越窯青瓷是中國古代最為著名的青瓷窯系,也是中國瓷器的鼻祖,自東漢以來就一枝獨秀,“南青北白”中的“南青”指的就是越窯青瓷。有著上虞歷史上第二次名人大聚會著稱的“東山雅聚”,其中的“曲水流觴”,承載了中國優秀文人墨客的詩情畫意,當時用的羽觴就是越窯青瓷所制。

每次踏訪東山,我都會緬懷謝安這位傑出的政治家。東晉鹹康五年秋天,年紀輕輕的謝安在揚州才當了一個多月的官,就跑到東山隱居去了。這位吏部尚書謝裒的三公子,就在遊山玩水之間,輕而易舉地塑造出“東山再起”這樣一種昂揚的中國精神來。當我站在東山腳下,遠眺那塊伸向江中的巨石和江邊的釣魚臺,還能感受到當年謝安那份悠然自得的心境,以及他後來重出江湖的壯志豪情。

“豈少名山宇宙間,地因人 勝說東山。”比謝安晚出生805年的愛國詩人陸遊,無比敬佩地歌詠東山地因人勝、山以人名。在歷史的長河中,無數英雄豪傑的故事被代代傳頌,其中“東山再起”這個成語的故事,說的就是謝安的一段傳奇經歷。它不僅是對個人堅韌不拔精神的頌揚,也是對人類群體在逆境中向死而生的一種深刻詮釋。

 “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這是李白對謝安的懷念。謝安與王羲之、孫綽、許詢、支道林等名士縱情山水,隱居的地方就有薔薇洞、白雲堂和明月堂。狂放自傲的李白,他人生的偶像不是權傾天下的皇帝,而是隱顯自如、風流瀟灑的謝安。謝安的立身行世和精神氣度,對李白的人格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名聞天下的浪漫詩人李白,一生中三遊東山,寫下多達37首與東山有關的詩歌。其中直接以東山為題的,除了《憶東山》,還有一首樂府詩《東山吟》,寫他到東山憑弔謝安,借題發揮、感歎謝安的一生。謝安高臥東山,優遊山水,成為後世士大夫競相追隨仿效的對象。李白之所以視謝安為偶像,我想大概就因為他自己骨子裏的浪漫情懷和對仕途的追求,正好與謝安的人生經歷和隱仕精神相契合吧。

謝安是儒士,是清談家、道家和玄學家,有著寄情山水、狂放不羈的隱者情懷,又有著治國安邦的雄才大略。在東山隱居的漫長歲月,謝安更多地表現出放浪形骸的一面,經常與朋友們宴飲遊玩。有一次他去賭博,輸掉了車子和駕車的牛,只好拄著拐杖走路回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樣的行為不是瑕疵而是時尚。東晉簡文帝正是以此推斷謝安最終必將出山,原因就是“他既然喜歡與人同樂,就不會不替他人分憂。”

謝安深研儒、玄、佛、道,他的意識形態就是幾種哲學的融合。加上他天性溫和優雅,為人處事公允明斷,不搞專權弄私,更不居功自傲,具有大局意識,兼有仁愛之心,博大坦蕩的氣度,顯露出一種平等和開放的大格局。

謝氏的崛起,始於謝尚。謝尚是謝安的堂兄,靠軍功一步步往上走。永和二年,謝尚由江州刺史升遷鎮守軍事地位突出的豫州,前後長達12年之久。他多次協同北伐,頗有功績,對家族地位的影響十分巨大。謝安之所以能夠屢次違抗朝命而高臥東山,也是靠著堂兄謝尚這座靠山足夠強硬。東晉門閥政治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州鎮世襲世領,只要家族門閥不衰,多數是兄終弟及。謝尚病逝後,豫州之任就由謝安的長兄謝奕繼任。謝奕逝後,豫州之任又交到了謝安的弟弟謝萬的手上。謝萬頗有幹才但情商不高,謝萬北伐之時,謝安隨行輔佐弟弟。後因北伐不利,謝萬被廢,謝氏痛失十餘年苦苦經營的豫州,面臨家族衰敗之厄。為保門閥地位於不衰,謝安只得東山再起。他從桓溫的征西府司馬幹起,短短十餘年便位極人臣。而淝水之戰,使他和謝氏家族達到了權力的巔峰。

謝安作為淝水之戰的領導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從容鎮定。前秦的苻堅帶領80萬大軍出兵伐晉,軍情危急,京城一片震恐。謝安卻鎮定自若,毫不慌亂。他以征討大都督的身份負責軍事,派出謝石、謝玄和謝琰等率兵8萬前去抵禦。大戰在即,謝安先卻是召集親友聚會飲酒,之後更是和張玄下起棋賭起別墅來。原本張玄的棋藝是比謝安要高一點兒的,但張玄因為心事重重影響發揮,最後被謝安贏去了一幢別墅。謝安轉手將別墅送給外甥羊曼,轉身就遊山玩水去了,直到晚上才回來調兵遣將。淝水之戰謝安大獲全勝。當捷報傳來的時候,謝安正和客人下棋,他接了捷報也不說話,倒是客人忍不住,問他戰況如何。謝安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小兒輩已破賊。”他的表現,令客人驚為天人。

謝安的官越做越大,但他對東山的懷念卻始終不渝。身處高位,所受到的壓力往往是普通人無法想像的。謝安就一直想著能早點退休,重回東山隱居。因為懷念東山的日子,他特意在住處的土山上按照東山的建築格局,營造了別墅和亭臺館閣,也稱之為“東山”。晚年的謝安急流勇退,特意準備了船隻啟程歸隱東山。可惜蒼天無眼,他竟然病逝於途中。謝安和東山,最終還是錯過了。但謝安在東山留下的痕跡和印記,早已經成為一個個文化符號。它們聚匯融合,最終成為一種精神象徵。

謝安前半生逍遙自在、度日如節,後半生力挽狂瀾、建立功勳,起點就在東山。上虞地處錢塘江南岸,群山環抱、碧水繞城,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隱居之地,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東山就是這個人間天堂的一隅,一方世外桃源,就在歷史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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