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敘榮
我正轉身準備離開，清純的女聲從腦後傳來：＂您是彭老師吧？＂在這個我並不常來的社區裏，難道還有看背影就能認出我的人？
我轉頭看去，一個溫婉的女子盈盈欲笑向我走來，亭亭玉立，漂亮的臉蛋白晳透紅，舉手投足間滿滿的青春活力。我覺得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經常看到您在金沙江邊散步。＂她見我茫然的表情，＂我也是晚飯後愛在江邊的步道上玩滑板。＂她用手勢示意我坐下，雙手遞來水杯，我順勢接過，心中一下釋然了。原來她就是那個蹬滑板的女孩。
江邊的步道是宜賓市在長江、岷江、金沙江三江六岸打造的舒適景觀，是市民休閒和散步觀景的主要場所之一。雖然時有填了又挖，建了又拆的事情，給市民造成了一定的生活不便，但城市面貌確實在逐年改觀，經濟實力也不斷增強，公共設施也已基本完善。大媽們的廣場舞，除了刮大風、下雨天，隨處可見。各個年齡段的人，只要有空，都會來景色優美的江邊步道上散步鍛煉。
在電視上看到的滑板比賽，多數是男性運動員，平時在街道上也很少有像她這樣玩滑板的女孩。只見她不急不慌，從容滑行，時快時慢，時直走時繞行，＂嗖＂的一聲，就從你的身側閃過去了。有時似江水流動，平緩而舒展；有時像江岸瓊花，不經意駐足觀看。她滑動的一招一式，讓我誤以為她是我們大學城裏的在讀生呢。
“這是一家專為女性服務的艾灸館，去年才開的。”她告訴我，“網購盛行後，加上三年新冠疫情，讓好多實體店關了門。”看來她就是這裏的老闆了。我從掛在牆上的工商營業執照中，知道她叫任欣然。
此時，我對她既有老闆的嚴謹又有江邊滑滑板的女孩的天真這樣迥異的性格產生了好奇。於是，我問起了她的家庭情況。她出生在四川省和雲南省交界的金沙江邊的安邊鎮，讀高中時，父親因患肺癌去世。在母親和舅舅們的關心下，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大學醫學護理學業。畢業參加工作筆試時，多次以幾分之差被醫院拒之門外。我想，如果她能進入面試環節，肯定能被高分錄取。資訊開放的時代，解放了人的思想，也激發了人的膽氣。命運弄人，她通過這些考試明白了人生路上的規則，於是勇敢地退出了醫院統招這座獨木橋，而是直接學以致用，在母親和舅舅們的幫助下，自食其力辦起了專為自愛的女士們的艾灸小館。
她全身心投入事業，就在生意逐漸興盛時，又得到了愛神的眷顧，告別單身。男方的父母每週都會上門送土特產，男孩不是到影院、商場陪護，就是與她相邀去雲貴川渝的網紅點打卡。相識一年多的時間，她就出嫁了。
然而，新時代下，多數人的婚姻逐漸變得敏感而脆弱，有的逃不過分崩離析，她也沒能倖免。如一位哲人所言，當社會缺失了道德准線，婚姻就是沖出牢籠的困獸。在生育了一雙兒女後，她的前夫尋花問柳，甚至不以為恥。她身高有1米68，在提出離婚前，身體卻瘦到了不足90斤，日子就像囚禁在深淵之中。最終，她決定了離異。
每個家庭的破碎無不在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我只知道她的前夫是一個大型國有企業的工人，除此以外我沒有得到更多的資訊。她的一雙兒女，大的是哥哥，剛滿10歲，由她照顧。小的是妹妹，還不到4歲，由前夫撫養。她說：＂偶爾會把妹妹接過來與哥哥一起玩一下，增進他們姊妹的親情。＂她說到這裏時，聲音越來越低，表情也略顯僵直，我知道她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此時的欣然與在江邊蹬滑板時判若兩人，單看她滑滑板的靈動身姿，絕不會讓人聯想到，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還是一個在婚姻上受過傷的人。她躍上滑板，全心投入，動作靈活，在人流如織的步道上穿梭，沒有嫺熟的技巧是做不到的，有時在滑姿上甚至稍顯調皮，十分逗人眼球。
後來，我有幸見到了這兩姊妹，他們年齡尚小，還沒有體會到父母離婚留給他們的創傷。哥哥即使不跟妹妹一起玩，也不會離開妹妹太遠，總是在妹妹身邊守護著。妹妹也聲聲呼喊著哥哥，處處表現出乖巧聽話的樣子。欣然偶爾指點著哥哥，時而哄護著妹妹。如果你只是一個路過者，你怎能看出這是一個悲劇的家庭，這讓我不由得佩服起欣然強大的內心和對世事的寬宏。
就業的挫折和婚姻的傷害，是欣然人生路上的霜雪期。但，霜雪過後仍欣然，名如其人。由於她為人誠實，服務細緻，艾灸療效明顯，店面開張不久，生意就紅火起來。
沒有了羈絆，獨善其身的生活，讓她的意志更加堅定。她每天上午準時開門營業，直到晚飯前最後一個客人輕鬆、滿意地離去，她才閉店。辛勞的付出給她帶來了豐厚的回報。她說，人生皆苦，各不相同。陽光會照亮每一個抬頭的人，熱愛生活，創傷也終將被生活治癒。熱情有度，矜持聰慧的欣然，終於在她的33歲生日，徹底走出了那段婚姻的陰影。
艾灸畢竟屬於一門服務工作，無論做得多麼細緻，周到，也不可能令人人滿意，甚至還有一些顧客對她的身份地位存在輕蔑。有一類人，習慣了被人侍候，骨子裏卻還看不起侍候他的人。欣然從事的就是服侍人的工作。有個別年長，皮膚保養得比較好的人，一身倦容而來，經過40分鐘左右的艾灸，得以邁著輕鬆的步伐離開，而眼睛裏卻流露出不屑的神氣。這些輕蔑與不屑，她不是不在意，只是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對客人的服務本身。於是，她把客人丟在店裏的一張張倦容，在下班後通過滑滑板，讓風吹走，讓滑輪碾碎。
欣然的正能量讓她的小館生意一天好過一天，大媽們在當今錢包漫瘦的過程中，越來越愛惜自己的身體，給小館的生意不斷增添人氣。日子一長，四五十歲左右的男士也開始時有光顧，他們來時要坐一坐，艾灸之後要以喝水為由停一停，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與欣然搭話。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人的眼睛卻在時不時地隨著一時與客人打招呼，一時換取艾灸用品的欣然身影移動。附近的足浴、按摩店天天打出大幅活動的標語，她卻不以為然，店裏照樣生意爆滿。
為了不影響客人的時間安排，她在生日當天上午仍堅持營業。由於一天的客人要擠到半天完成工作，她只好將早已習慣的午休時間留給了客人。欣然的33歲生日，時值春末夏初，大地被前一晚時大時小的雷雨滌洗得更乾淨，似乎過去所有的不潔，都被昨晚的雷雨輪回到了發生的從前。
陽光總在風雨後，太陽在輕紗般的雲中穿行，燕鴿在被洗淨的天空中競飛。行者黙享著清新的晨曦，鳥鵲在林間啾鳴。美麗而嬌柔，羞澀又勇敢的欣然，在當下，對家庭有了全新的感悟。物欲橫流，不是世間沒有幸福，而是有的人只顧追逐卻忘了初心。人心已去，複水難留，為生活東奔西突，反不知真實的自我，丟失了本真的靈魂。她傷過，痛過，忍過，但也是抗爭中少有的勝利者。她欣然地蹬上滑板，迎著朝陽，在去往小館的路上，收到朋友們發來的生日祝福：“卸下過往的包袱，從今天起，蹬上時代的滑板，輕裝前行，不負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