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旱

作者:黃

很久沒見雷老伯,少說也有兩年的日子。這一趟偶然回到家裏,卻趕不上見他最後一面。

雷老伯不是怎樣特別的人,跟我也沒有深厚的交誼,只不過偶然認識,大家見過幾次面就是了。

聽人家說,除了脾氣有時古怪一些之外,雷老伯對人十分忠厚,跟鄰居也合得來。只是孩子們多數不喜歡他,他一嘴黃黑的牙齒、骨瘦嶙峋的身材,帶血絲的眼球陷入深深的眼眶裏,可能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所致吧。

他有九分瘦瘠的田產,平時就靠自己一個人耕作,有幸碰上豐收,也還是過得挺好的。

[臺灣農村風光(一),黃坤堯1968年初往中南部拍]

[臺灣農村風光(二),黃坤堯1968年初往中南部拍]

雷老伯的妻子早就死去了,剩下一個兒子,因為家貧,只讀了三年小學,也就幫助父親打理莊稼,沒有繼續讀書。不過,他總是對種田提不起興趣,反而更有意無意地亂做一頓,氣得雷老伯沒辦法,只有送他到村外的磨粉店當學徒,沒兩個月,又給人家趕跑了。現在就在火車站一帶賣報紙,賺了錢就跟一些小流氓亂花,沒飯吃的時候,才跑回家裏來,連鄰居也都看不過眼。

「天啊!究竟我前生作了甚麼孽呢?連這唯一的孩子也走偏了路,只要他能改過,我這幾分薄田不要也無所謂了。」他有一次對我訴苦。

「其實,只要好好地勸一下,相信小孩還會改正的。」

「沒用了,我花多少心血都白費了。我後悔那時生病,沒讓他繼續唸書,現在他甚麼都做不了,又有甚麼好說啊!」

「不過,現在的孩子似乎都不願意呆在鄉下,他們想往外跑。」

「往外跑的我不反對,頂多我死了,把這幾分田地賣掉,但總得有份正當的工作啊!」

「或者,將來他吃些苦頭就會改好的。」

「將來?將來?我骨頭都打鼓了。」

由於話説不到一塊兒,我啞口無言的,也就沒有談下去了。

有一次,我在火車站碰到他的兒子。

「你也該回去看看父親,縱然不理他這一把年紀,也應該想想他對你的養育之恩呀!」

「他從小就沒有理我,只知道管住那些田地。其實,這幾分薄田我也不稀罕,將來也不會賣到多少錢的。」

「但你畢竟是他的兒子呀!」

「兒子就不是人嗎?我可不喜歡耕一輩子田,你有興趣的話,你幫他耕田好了。」

那時我真有點生氣,剛巧火車來到,也沒有跟他辯論下去就走了。想不到兩年後,雷老伯死了。

聽鄰居說,這兩年他的孩子不但沒有改過,還給警察抓過幾次,因為年齡小,申誡一番也就算了。雷老伯也管不了他,沒事做時就一個人喝著自己私釀的悶酒,而且近來也很少跟人交談了。

鄰居有時勸他看開一點,他總是長嗟短歎,身體更瘦得不像樣了。加以健康不好,好像有肺病,鄰居勸他看醫生,但他哪裏能夠掏錢出來呢?鄰居也不富有,除了同情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有些好心腸的,就在工作之餘幫他理田,今年第一季的收成總算可以捱過去了。

有一晚,他跟兒子吵得很厲害,因為這是人家的私事,鄰居也不好意思跑去勸阻,只聽得他們斷斷續續地鬧著,在鄉下四野皆靜的當下,顯得分外清晰。

「孩子,不是做爸爸的不理你,但你也得體諒我們的環境呀!自從來了臺灣以後,我們就靠這幾分薄田過活,難道真的要給你甚麼享受嗎?」

「我就是不想學種田……」

「那麼你想做甚麼呢?難道出去亂闖就可以發達嗎?世間的事可沒這般容易的。況且,我們世世代代在大陸都是耕田的,只要安分守己,田土是不會虧待我們的,所有天災人禍,都是咎由自取,我也不會怨天的。說起來,五十多年了,不知道碰到多少趟的饑荒及兵禍,總算沒有餓死,還得靠這雙手養活自己啊!」

「種田捱一輩子都沒出息,我可不理會這些。肚子餓了,有吃的嗎?」

「你,……你回來就是討吃的!咳,咳。現在可沒有了,你這種不事生產的人,餓死也是應該的。」雷老伯氣得身體也發抖了。「你,……你敢搶我鍋子裏的饅頭,我,……我就是不給你,縱然丟到水溝也不給你。」雷老伯拿起木杖,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老傢伙,不給我就搶。」兒子一邊説一邊揭開鍋蓋去抓饅頭。

「你敢?……咳,咳!」雷老伯把木杖往兒子身上打去。「我要打死你這個畜生,也免得將來害人。」

「哎!你打我。」說完就把雷老伯一推,將他推倒地上,然後搶了兩個饅頭奪門而奔,說:

「回來時就囉囉唆唆的,我以後再不回來了,那些饅頭你自己留著送終好了。」

他的血液往頭上湧,舉起木杖,狠狠地向兒子砸去,兒子叼着饅頭閃避着,還將手中的饅頭擲向他爸爸的臉上。以後就不見人了,再也沒有回家。

黑狗狂吠著,追了牠的少主人一段路,然後回來坐在雷老伯的旁邊。

那天晚上,雷老伯只是一個人咳嗽喘氣,目光呆滯地在燈下喃喃自語,鄰居有些好意過來安慰的,他也沒有理會,只是不停地罵著:「畜生!畜生!」鄰居不得要領,也就搖搖頭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起床就挑水灌田去了,好準備第二季插秧,因為天氣久旱不雨,水一倒進去,很快就被土地吸乾了,仍然是龜裂的樣子。他很久就想買一套馬達抽水機了,但總是拿不出錢來,只好作罷。

他一担一担地挑水,灌了好半天,還是無補於事,他坐在擔竿上嘆息地說:

「天啊!不肖子要榨乾我,莫非你也要榨乾我嗎?好歹也給我下一點雨水啊!難道真要把我這一副破皮囊也烘乾嗎?這裏很久沒有旱災了,莫非今年注定要餓死嗎?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他咳了一口血痰出來,這是他近來常有的事。

他走到井邊,水也快要乾涸了,假如再不下雨的話,可能連井水也沒有了,他不禁連聲嘆息,仰頭看看萬里無雲的晴空,太陽正驕傲地照耀著所有的土地,根本就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難道窮人就必要注定一生受苦嗎?他想,他不是不吃苦,而且一生所吃的苦也太多了。他抽了一桶井水,拚命地喝下去。黑狗在旁邊亂吠,他憐惜地瞥了牠一眼,就把剩餘的水給了牠,牠也拚命地把水喝個精光。現在,就只剩下這條黑狗才是他忠實的朋友了,牠也知道天旱。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看看自己曾經種下了甚麼惡果,晚年會得到這些報應。他拚命地想,只覺得自己一生實在太苦了,但窮苦並不是罪惡啊!才生下來不久,父親就染時疫死去,靠母親一手把他養大。因此六歲時就幫人家撿糞過日子,有空還幫母親在田邊工作。沒想到日本人來的時候,他母親就被炸死了,那時他才十多歲,就仗著祖宗遺下的幾分薄田過活了,加上兵荒馬亂,一直就在半飢半飽中度過,也就跟同鄉胡亂地來了臺灣,初時幫人家種田,後來政府推行「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也就分到了幾分瘦田,總算是心滿意足了。

幾年下來,他也儲了點錢結婚,沒想到剛生下一個不肖子,妻子也就一命嗚呼。現在,他連這唯一的兒子也沒有,更不要想能給他送終。究竟自己犯了甚麼大錯呢?他想。

他對著井水照照自己的樣子,經過多年生活的折磨,根本不像人形,他不禁大吃一驚,難怪孩子們這樣怕他了。

他想著想著,活著又有甚麼意思呢?只不過是個「苦」字,他以前還有很多的希望,但現在希望呢?不但心中沒了,連水也沒了,還是旱災。

「黑狗,假如我死了,你要替我報仇,把那個不肖子咬死。」他拍拍黑狗的頭說。

黑狗定睛地看著他,好像理解他的心情似的,悲哀地把尾巴搖了幾搖。

驕陽似火炙烤著大地,他感覺自己快要燃燒起來,喉嚨在冒煙。他不想渴死,他要喝很多的水。於是縱身一跳,黑狗在井旁亂吠,當鄰居趕來把他救上的時候,他淹死了。

他的兒子並沒有回來,鄰居只好湊錢將他埋葬。

黑狗在墳邊默默地蹲守著,流著眼淚。然後狂吠幾聲,也就跑得無影無蹤,聽說替雷老伯找他的不肖子報仇去了。

[黃坤堯,身後是其任教的香港能仁專上學院]

黃坤堯,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資深書院導師。著有《翠微回望》、《一方淨土》、《清懷詞稿.和蘇樂府》、《清懷新稿.維港幽光》、《詩歌之審美與結構》、《香港詩詞論稿》、《詩意空間》等。編纂《古文觀止精讀》、《香港名家近體詩選》(合編)、《香港中小學經典詩文多媒體課程.音頻篇》(合著)等。

[香港文化發展研究會]會長陳慧雯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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