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戴文赛先生,我国老一辈著名天文学家。南大人出纪念文集,应约写了一篇文章,今天是教師节,发此文也是纪念和自勉。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教授 何香涛
1963年,我有机会来到南京大学,在天文系进修了一年。在我的整个学业生涯中,这短暂的一年,很不寻常,影响了我之后的方方面面。
1960年我从北师大物理系毕业。在毕业之前,正值轰轰烈烈的58年全国大跃进,物理系在大跃进中搞了一些天文学科研究。自称建造了中国的第一座太阳塔。于是,1960年,北师大正式挂牌成立了天文系。我留校当了一名天文系的老师。我那里懂天文,硬着头皮给同学开了天文系的第一门天文课——普通天文学。到南大天文系进修,听了几门天文专业课。曲钦岳和汪珍如老师的理论天体物理,章振大老师的太阳物理,才真的知道了什么是天文学。
更为终生难忘的,是见到了一位真正的学者,标准的英国绅士,Gentleman,戴文赛先生。戴文赛先生早年留学英国,就读剑桥大学,是在英国学习天文专业的第一位中国留学生,师从爱丁顿教授,以《特殊恒星光谱的光度分析研究》论文,获得博士学位。爱丁顿是当时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学家。他曾到南非进行日全食观测,验证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正确性。
进修期间,参加天文系老师的政治学习,我被分在天体物理组,每周五下午半天,雷打不动。这样,每周都有一次和戴先生见面的机会。戴先生在政治学习中,言语不多,大家侃侃谈了一大堆的学习收获和体会。戴先生总得谈几句,每次戴先生都是不知所云的应付几句,说了等于没说。63年是我们刚从困难时期走过来,政治气氛比较宽松。有一次戴先生说了几句英国人对政治的态度,说英国人有句名言,政治是肮脏的游戏(Politics is a dirty game),当时大家都不在意,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中成了戴先生的一条罪状。
戴先生家就在天文系小楼的后面,忘记是什么原因,到戴先生家拜访过一二次。戴先生住在一栋小洋房里,二楼,夫人很热情,小孩子非常小。戴先生总是彬彬有礼,一副大学者的风范。那时,脑子中一闪,这不正是我追求的目标吗?
将门无弱兵,当时的戴先生已是弟子满门。大弟子是易照华,下面有朱慈墭,黄克谅,徐振韬,容建湘,李宗云,张明昌等,我和戴先生的弟子每个都很熟悉。进修期间,和黄克谅,容建湘住在同一宿舍,南京大学的南园第12宿舍,当时的生活条件很差,喝开水还要到大街上的茶楼去打,2分钱一暖瓶。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黄克谅的毕业论文答辩,大概是63年底,答辩委员会主任是龚树模,答辩委员有贺天健先生。没想到答辩过程中,贺先生呼呼大睡,龚先生不得不把他推醒。一觉下来,每人得20元答辩费。当时的20元,大概有现在的2000元。
南京的冬天和夏天都不好过。尤其是夏天,热的都怕开灯。更可怕的是,天气越热,臭虫越厉害。我们曾捉到6、7毫米長的臭虫,怪不得日本人把臭虫叫做南京虫。在南京大学进修期间,还展示了一下我的乒乓球才能,获得了全校教工乒乓球冠军,代表南京大学征战上海,苏州和无锡,并帮助天文系从乙级队升为甲级队。不过,天文系有一个学生叫郑家庆。他的水平太高了,三届江苏省乒乓球冠军。我和他打,21分制,每局都过不了10。进修一年多,离开南京大学,和戴先生不再经常见面。记得在北京开过一次天文学大会,他带着弟子朱慈墭,朱在大会上做了一个大型报告,很受重视。
文革十年,也曾到南京出差,但一次没见到戴先生。听说天文系的师生对戴先生还不错,运动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打倒四人帮,受益最大的是知识分子和教育界。大概是1977年,南京大学天文系组织了一个广义相对论讲习班。由戴先生亲自挂帅,邀请方励之先生主讲相对论。除了南京大学天文系的师生听课,还邀请了全国各地的人。由于是方先生讲课,听课者很踊跃,戴先生亲临课堂,大家很是感动。戴先生高兴之余,还自掏腰包,宴请外地代表。宴请设在南京最有名的饭店之一,”大三元”。当时刚刚摆脱十年浩劫,大家少油水,又都比较年轻,戴先生点的菜居然没有填饱肚子。戴先生宴请之后,大家商定回请一次,每人出2元钱,饭店设在曲园。曲园也是南京有名的饭店之一。由我和科大的程福臻去操办。饭店听说来吃饭的都是大知识分子,已退休的厨师长亲临。他告诉我们,当年刘少奇在这里吃过饭。他的徒弟,很多在大饭店和大使馆工作。吃饭那晚,上的菜果然不同凡响。一个菜叫”轰炸东京”,其实就是三鲜锅巴,当时的我们都没有吃过。最后赠送了我们一个大蛋糕,我们请服务员拿把刀子。被告之不用了,已按人数切好,上面只是浇了一层奶油花样。我们的一些青年人,吸取上次在大三元没有吃饱的经验,从第一道菜开始就暗自加油,最后,居然有两位年青人撑病了。一位年青人到南大校医院去看病,对大夫说,“你让我吐了吧,我吃的太多了”。
最后一次见到戴先生,他已经躺在病榻上。得知戴先生得了重病,我们特意去医院看望。戴夫人告诉他,某某某来看你来了,戴先生一语不发,静静地躺在那里。人到垂危,都是很痛苦的,但戴先生却依然那么淡定。呜呼,一代真君子,以君子的身世来到这个世上,以君子的风度走过自己的一生,离开这个世界,也绝不失一点君子风度。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位真正的Gentleman。